贺老夫人的眼睛打量着贺景春,见他一身的打扮,头冠用了皇室规格才能戴的流苏,还有一对银鎏金嵌珍珠竹节纹细压鬓,只觉得呼吸有些急促。
终究是可惜了。
贺景春没留意到贺老夫人的神色,他看着左承贯满脸笑意,便开口问道:
“二姐夫,二姐姐身子可还好?我这次特意带了些帮她调配的药和补品,还有几包是除恶露的,你一会儿记得带回去,让二姐姐按着方子上的方法用,仔细些调理。”
左承贯一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忙起身拱了拱手道:
“劳烦三弟弟记挂着,真是多谢了。等孩子办满月酒的时候,三弟弟可一定要过来热闹热闹,咱们好好喝一杯。”
贺景春正笑着应下,就见秋实掀了帘子进来,躬身通报:
“老太太,四姑爷和四姐儿也一同来了。”
贺老夫人脸上本就没多少笑意,心里又一直紧张着荣康王,此刻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心里的紧绷劲儿倒减轻了许多
不多时,贺景姿便跟着厉旻新进了来。
贺老夫人许久不见贺景姿,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织金云鹤纹竖领长袄,梳着个垂鬟髻,双鬟低挽如新月,鬓边垂两缕发丝,髻顶以珍珠串环绕,尾端缀着一串银线流苏,行走时流苏轻晃,如月光流动。
可贺老夫人一看到她头上的几支点翠蜻蜓簪,还有腰间挂着的一串三蝶戏花累丝银禁步,就想起当初她是如何顶了贺景媛的婚事,嫁给庆丰伯厉旻新的。
当初若不是那贱人从中作梗,贺景媛也不会错过这么好的婚事,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她总觉得这贱人每一次回来都是来炫耀的。
庆丰伯府虽不及靖海侯府势大,可厉旻新毕竟是实打实继承了爵位的。
虽说他原配夫人生了嫡长子,将来贺景媛生了儿子,贺家再帮忙去掉那个孩子,说不定也能有个带贺家血脉的伯爷。
可池熹……
她一想到贺景媛嫁的池熹,贺老夫人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里的火气,决定不去看贺景姿,只转头与厉旻新寒暄,问了几句家常。
姚成君叫人稍微把花厅布置了一番,今日只摆了两桌。
想也正常,毕竟谁会在晚上回门,原也没指望有多少人。
虽说只有两桌,可桌上的菜却一点不含糊。
两道前菜是糟醉鹌鹑蛋与红油鸡卤味,色泽诱人;热菜更是丰盛,有雨前龙井烩虾珠、洋葱炒鱿鱼、挂炉烤鸭......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当归羊肉汤,每一道都精致得很。
贺景时笑着给他指了盘蒜蓉粉丝蒸扇贝,柔声道:
“我记着你是最爱吃河鲜的,这厨子还是我前阵子去闽州办事时,同人家客栈讨来的,他做的一手好河海鲜,你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贺景春看了这席面,发现自己喜欢吃的竟占了一大半,几乎要撒开欢了吃,却在这时候听见沉水咳嗽了一声,只得放慢了夹筷的速度,小口小口地吃着。
说来也怪,这般热闹的宴席,起初竟鸦雀无声,没几个人说话,整个花厅里只听得见碗筷互相碰撞的轻响,气氛尴尬得很。
厉旻新见状,像是没事人一般主动开口,与三老爷说起了朝堂上的事:
“三叔,晚辈近日听闻工部侍郎启大人近期上奏,请求户部拨款维修龙章殿,结果户部的陆大人不答应。结果两家在朝堂上拉拉扯扯的,竟当着圣上的面就动起手来了,实在是啼笑皆非。”
三老爷贺砚池的顶头上司正是陆大人,他不好说上司的是非,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朝堂上的事向来如此。为着些小事,哪次不是争得面红耳赤,差些动手也是常有的事,见怪不怪了。”
“何止是差点动手,”
厉旻新端起酒杯喝了口酒接着说,语气里带着几分笑意:
“听闻启侍郎气不过,还在金池门找人卸了陆大人家的马车轱辘子。后来两人在宫外遇上,真就在大街上动起手来了,启侍郎年纪大了,没打过,还摔了个屁股墩儿……场面别提多热闹了……”
这话一出,一屋子的人都忍不住吃吃要笑,气氛这才缓和了好些,众人也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贺景时喝多了两盏酒,脸上泛着红晕,拉着贺景春的胳膊缩在角落,手指还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压低声音悄声道:
“我和你说,听闻他两家本来是结了亲的,陆大人家的二小姐要许给启家的大郎,后来要不是发生了那事黄了,我瞧着陆大人这次八成是故意找启侍郎的不痛快。”
贺景春听得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看起来有些憨傻,眼底却满是八卦的光,扯着贺景时的袖子兴奋道:
“好哥哥,你是不是还知道些别的?快跟我说说!”
贺景时眯着眼摇摇头,手指在嘴边比了个 “嘘” 的手势,故作神秘道:
“可不能说了,可不能说了,这话要是传出去,可有我的好果子吃。”
贺景春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桌上的众人,顿时明白了起来,心里就一直惦记着这事,哪里还坐得住?
他忙巴拉了几口饭,借口说屋里闷,要出去透透气,便先离了席。
廊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曳,橙黄的光透过纱罩洒在青砖上映出细碎的光影,连带着地上未化的残雪都泛着暖融融的光晕。
不多时,贺景时也打着酒嗝出来了,手扶着门框,衣襟上还沾着些酒渍。
贺景春早就在廊下的梁柱旁等着,见他过来忙快步上前拉住他的袖子,往院前僻静处走去 。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倒还像从前在家时那样,缠着他说东说西的模样。
他那双好看的垂泪眼此刻满是看热闹的兴味,扯着贺景时的袖口轻轻晃了晃,声音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好哥哥,这会儿没人了,快跟我说说,那启家大郎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是真如你先前所言,犯了什么错?”
贺景时被他缠得没法,又瞧着四下只有风吹过梅枝的 “簌簌” 声,才嘿嘿笑了两声,压低声音道:
“还能有什么事?那启家大郎看着老实巴交,背地里却不地道得很。听说悄悄搞大了他爹房里一个丫鬟的肚子,还在外头买了处小院,养了个外室,藏得严实着呢。偏不知被哪个有心人翻了出来,连人带书信证据,连夜就送到了陆大人跟前。你想啊,陆大人何等爱惜名声,哪能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嫁这么个浪荡子?当即就派人把庚帖送了回去,婚事一退,两家也彻底闹僵了。如今在朝堂上,可不就处处针锋相对嘛。”
贺景春叹了口气,忽而又笑了起来:
“以前也不是没听师父说起过朝堂闹事的情景,两个老头为了赈灾的银子分配,互相拽着胡子转圈圈,一个论不过,下了朝还非得把人堵在宫门口不让走,打几棍子出出气也是有的。”
说到好笑处,两人都忍不住靠在梅枝上偷偷笑出声来,惊得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落在肩头凉丝丝的。
贺景时看着他眉眼间的鲜活劲儿,那点担忧才彻底放了下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又带着几分郑重:
“能笑便好。我先前总怕你去了王府那虎狼窝会被生吞活剥了去,或是过得束手束脚不自在。今日见你还有心思跟我聊这些闲话,我这心里才算踏实了些。往后在府里若是遇到难处,可千万别憋着,一定得让人给我递个信,咱们兄弟俩一起想办法,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受委屈。”
贺景春应了一声后,贺景时又想起一事,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对了,还有件喜事要跟你说 —— 四妹妹有喜了,刚满三个月,还没敢对外声张。”
贺景春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
“那可是好事啊,她回来告诉家里人了?”
贺景时摇了摇头,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目光往花厅的方向扫了一眼才道:
“她不好跟老太太说,老太太近来总念叨着三妹妹的事,她怕触霉头。是伯爷悄悄拉着我说的,你先前给二妹妹找张大夫保胎的事她也听说了,本来也想来找你帮忙引荐,没成想你后来突然被嫁入王府,一来二去就耽搁了。如今她怀了孕心里总归不踏实,夜里总睡不好,想让你帮着看看,或是给她引荐那位张大夫就行。你如今身份不同,亲自给她看诊怕是不合规矩,引荐个人总还使得。”
贺景春忙从怀里摸出自己的帖子,手指小心翼翼地展开,又叠好递给他:
“这有何难?你把这帖子拿给伯爷,让他带着四妹妹去悬壶馆找张大夫就行。张大夫行医几十年,一直看着二姐姐的胎,经验足得很,调理得也好,让四妹妹放心便是。只是她如今怀着孕,平日里可得多注意些,别累着,夜里别熬夜,饮食也得清淡些,生冷的瓜果、辛辣的调料可不能碰,若是觉得身子沉,就多在院子里慢走几步,别总坐着不动……”
他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半天,连细微的注意事项都没落下,贺景时一一应下,把帖子小心地塞进怀里应了几声,又叮嘱道:
“你在王府也多顾着自己,别总想着旁人。”
说罢又拍了拍他的手背,才转身往后头去找庆丰伯了。
月光下,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只留下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蟾花堂的景色和以往一般无二,推了门进去,院内的景致倒还和往日一般无二,青砖地扫得干净,墙角的石凳还在,只是院角那架紫藤萝没了踪影,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架立在那里,枝桠交错,像一张枯瘦的网,看着格外突兀。
贺景春脚步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讶异,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掀了帘子往屋内走。
跟在身后的丰穗却忍不住叫了起来,声音里满是不平,连带着气息都急促了些:
“三爷!这好好的紫藤怎么就没了?这可是从前大爷特意托人从江南寻来的苗子,您当初为了养它还特意去请教了花匠,怎么说砍就砍了?这也太欺人太甚了!难不成是打量着咱们三爷这辈子都不回贺家了,就敢这么糟践您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气冲冲地冲到廊下,正好见个小厮路过,便一把拽住人家,连珠炮似的发问:
“快说!这紫藤是怎么回事?谁让人砍的?好好的花凭什么说摘就摘?”
那小厮被他问得一愣,脸色发白,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一个劲地摆手:
“小…… 小的不知道啊,是…… 是管家吩咐的,说…… 说这架子占地方,要拆了改种别的……”
贺景春第一次看到他骂骂咧咧的,不免有些惊奇的掀了帘子出来,对着那小厮摆了摆手,温声道:
“你先下去吧,这事不怪你,我知道了。”
等小厮慌慌张张地走了,他才走上前拉着丰穗的手腕往屋里走,笑着道:
“不就花吗,没事,咱们回了王府让花匠寻几株更好的来种,就种在我院子里,开春时开得比这还盛,到时候请你来看花喝酒,好不好?”
丰穗还是气不过,嘴里嘟囔着:
“可这是大爷的心意啊…… 再说了,这也太欺负人了,连您的东西都敢动……”
贺景春没再接话,只是目光扫过屋内,除了那张他从前睡惯的拔步床还在,床幔换成了素色的粗布,其余的桌椅、案几都换成了半新不旧的,看着陌生得很。
贺景春只走到炕边蜷着腿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丰穗也坐过来,轻声吩咐道:
“外祖母帮我在嫦娥巷的后头置了一座三进的小府邸,就临着嫁妆的那条街不远,走路也就一炷香的功夫。你回去就让丰年也得空慢慢收拾起来,按着咱们从前霁月堂的那个院子布置,窗棂要糊天青色的纱。泅水、糊裱这些活计也得仔细些,别让人偷工减料。若是需要银子,你直接来找我拿,别省着,咱们自己住的地方得舒服才行。”
丰穗一听这话,眼睛顿时亮了,也顾不上再为紫藤的事生气,忙点头道:
“哎!小的知道了,定能把宅子收拾得跟霁月堂一模一样,让三爷住着舒心。”
主仆二人正说得热闹,窗外突然传来一阵 “咯吱” 的踩雪声,贺景春还没反应过来,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混着雪后的寒气飘了进来。
紧接着,院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帘子被人从外头掀开,朱成康踩着雪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玄色罩甲沾了些雪沫,在屋内暖光的映照下泛着冷光,却没怎么融化,显然是在外头站了一会儿了。
贺景春忙起身相迎,刚要行礼,就见朱成康摆了摆手,他只好停下动作,眼角的余光瞥见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也闻不出醉意,只身上那股酒味格外清晰。
朱成康没看他,只目光扫过屋内的陈设,从半新的桌椅到空荡荡的墙角,再到案上那只粗瓷茶杯,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走到炕边坐下一言不发。
贺景春见他进来,忙要起身去倒茶,朱成康却抬手按住他,语气淡淡的:
“不必倒茶,去打盆热水来,我要洗脸。”
贺景春不敢耽搁,快步去外间端了热水进来,又往铜盆里丢了块茉莉花皂,待皂沫浮起才将巾布浸在水里,拧干了递过去。
可朱成康却一动不动地坐着,只眼神淡淡地看着他,眼角还带着点若有似无的嘲讽。
贺景春被他看得心里发慌,一时竟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手里拿着巾布,僵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朱成康是想让他亲手帮着擦脸。
他指尖微微发颤,拿着巾布就要上前帮朱成康擦脸,却见朱成康伸手夺过巾布,触手便知水已凉了,眉头皱得更紧。
他自己拿着巾布随意擦了擦脸,便将巾布扔回铜盆里,之后便脱了衣服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自始至终都没再跟贺景春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