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随意客栈的厢房内亮着油灯。青鸟四人围站在案桌旁,目光齐齐落在桌上那一小堆雪白的粉末上,空气里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王仙君那句 “霹雳珠的药粉”,像一把钥匙,瞬间勾起了青鸟在江州与圣灵教交锋的记忆。
他转头看向王仙君,眼神里带着几分审慎:“仙君,你看仔细了?当真没看错?”
“错不了!” 王仙君语气十分笃定,眼神却掠过一丝复杂,“先前我潜入圣灵教救阿姐时,七郎阿兄曾带我去给教众送饭,亲眼见过这东西。当时我好奇多问了一句是何物,还被他斥了几句,说不该问的别问。”
青鸟闻言,眉头微蹙 —— 他也想起了当初在江州那处山洞里,陈七郎正是用霹雳珠救了他。那珠子虽只比拳头略大些,引爆时却威力惊人,碎石飞溅、火光冲天的景象,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他收回思绪,转向樊铁生,沉声问道:“阿兄,你方才潜入官驿时,除了这些粉末,可曾看见过漆黑的铁球之类的东西?”
樊铁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像炮弹那样的硬物?” 他想起青鸟未必见过炮弹,便顿了顿,补充道:“我仔细查过那些箱子,里面装的全是密封的瓷罐,罐子里清一色都是这种粉末,除此之外,再没看见其他物件。”
石胜抬手捻起一小撮粉末,指尖轻轻摩挲 —— 那粉末细腻如沙,触之微糙,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他又微微倾身,用鼻子轻嗅了嗅,眉宇间渐渐凝起几分郑重,随即笃定道:“这里头掺了些涅阳丹的碎屑,量虽不多,但若是将这些粉末装入铁球点燃,爆炸时产生的冲击,足够打破修为者的法力,甚至能致人死地。”
“确实如此。” 青鸟当即接话,语气里带着对过往的忌惮,“此前在江州,我潜入圣灵教分舵时,曾亲眼见过霹雳珠的威力 —— 不过拳头大的铁球,炸开时却能开山裂石,碎石飞溅的力道连寻常护心甲都挡不住,着实惊人。”
樊铁生忽然话锋一转,看向青鸟问道:“青鸟,你手上的白明石,是从何处得来的?”
青鸟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挠了挠后脑勺才笑着回道:“这石头是我小时候和凤锦、凤鸣一起找到的。那会儿我们有次去后山玩,凤鸣不小心踩空掉进了一个深洞。我和凤锦急着救她,便顺着藤蔓爬了下去,在洞里寻她时,发现角落有一具骸骨,这白明石就放在骸骨旁,通体裹着一层透明晶石,看着稀奇,我便抱回了师门。”
说到这儿,他指尖不自觉蜷了蜷,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勾了勾唇角,眼底还残留着几分未散的后怕,声音也轻了些:“后山原是师门禁地,我们三个当时年少莽撞,偷偷摸了进去,偏还不慎惊动了掌门师叔 —— 最后被罚在思过崖关了二十日禁闭。”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语气里添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现在再想,那山洞里藏着多少凶险,当时能完好无损地爬出来,已是天大的万幸了。”
王仙君瞧着师父这副 “当年闯祸如今仍心有余悸” 的模样,喉间忍不住泛起一阵痒意,想笑,却又碍于师徒名分不敢放肆,只得死死憋着。可那笑意偏不听使唤,从眼角眉梢里漫出来,他慌忙抿紧嘴唇,指尖悄悄按了按嘴角,才勉强掩去那点藏不住的促狭。
正说着,青鸟话头一转,眼底添了几分亮色:“后来,师父将那石头剖了,还从里面细细打磨出五颗通透的白明石来。”
这话刚落,石胜便忍不住插话,语气里满是好奇:“既是这般难得,那你们玄门中人平日里用的白明石,又是从何处寻来的?”
青鸟闻言,神色缓了缓,回忆着过往:“师父先前曾跟我说过,大唐本土产的白明石,质地本就不纯,里头杂着不少矿渣,能磨出可用的白明石的更是少之又少。”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怅然,“要说上好的白明石,最近的产地原是碎叶之地,只可惜如今大唐国力不如从前,疆域缩了不少,碎叶早落在他国手里,再难直接采得。”
话到此处,他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惋惜,又很快稳了稳心神,抬眼继续道:“不过好在商贸往来还没断,偶尔会有异国商人带着碎叶的白明石过来。虽说价格不菲,但若能摸透其中的门道,辨得清成色、找得到靠谱的渠道,倒也能寻到些可用的。”
石胜闻言,指尖捻起一点粉末凑近细看,沉吟片刻后分析道:“你看这粉末里,还掺着不少杂色矿粒,碾得虽细,却能瞧出杂质的痕迹。如此看来,这些白明石粉末纯度确实不高,十有八九是大唐境内所产的料子。”
青鸟也伸手攥了些粉末在指间轻轻摩挲,指尖传来粗糙的颗粒感。他虽随身带着打磨好的白明石,却不懂如何分辨粉末里的门道,便抬眼看向石胜,语气里带着几分疑惑追问:“那这粉末…… 终究是能用,还是全然无用?”
石胜没直接答,反而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止白明石不纯,连里头掺的涅阳丹,也杂着不少废料,算不得正经成色。”
话音落,他抬眼朝一旁的樊铁生递了个眼神。樊铁生心领神会,当即转身走到床榻边,一把扯下床榻上搭着的素色床单,快步走到窗边,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
石胜目光扫过案几,见案头那盆绿植底下,垫着块巴掌大的青石板,便伸手将石板抽了出来,拂去表面的浮尘,稳稳放在桌心。接着他从方才的粉末里舀出一小撮,细细铺在青石板中央。
做完这些,他才从怀中摸出火折,转头看向青鸟三人。三人见状,都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留出安全距离。石胜自己也尽量拉开与青石板的距离,手腕微抬,将点燃的火折轻轻凑向那一小撮粉末。
“唰 ——” 一道刺目的白光骤然在屋内亮起,瞬间晃得人睁不开眼,紧接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便钻入鼻腔,带着几分灼烈的气息。待那刺眼的白光稍褪,众人再看时,青石板上的粉末已燃起簇簇火苗,只是火势很快变小,转而化作幽蓝的火焰,在石板上静静燃烧,一缕淡然的白烟袅袅升起,又渐渐在屋内散得无踪。
等青石板上的蓝火彻底熄灭,四人这才围拢上前查看。只见原本铺着粉末的地方,赫然留下一块焦黑的灼痕,灼痕中央还陷下去一个深约半指的小坑,边缘的石板被烧得微微泛白,透着几分灼热的余温。
青鸟盯着那处灼痕,忍不住低声感叹:“方才那粉末不过豆粒大小,竟有这般威势,更何况里头还掺着不少杂质 —— 若是纯料,后果不堪设想。”
一旁的王仙君却瞧着青石板上的痕迹,眉头微蹙,脸上满是疑惑。他在圣灵教时虽见过这类粉末,却从未亲眼见过霹雳珠爆炸的景象,实在瞧不出其中厉害,便转头看向青鸟,轻声问道:“师父,就凭这一个小坑,算很厉害吗?”
青鸟重重一点头,语气笃定:“何止是厉害,这威力已经远超寻常的燃火之物!”
话音刚落,“啪” 的一声脆响突然响起,众人目光一凝,只见那青石板竟从灼痕处裂开细纹,紧接着细纹蔓延,整块石板 “哗啦” 一声裂成了三四块,散落在桌面上。
樊铁生看着碎裂的石板,眉头拧得更紧,沉声道:“朝廷竟带着这些粉末在此地现身,还派了重兵把守,若只是寻常物料,断不会如此兴师动众 —— 这里头到底藏着什么缘由?”
青鸟闻言,缓缓摇了摇头。他心中虽也满是疑虑,却也无从推断其中究竟,只能暂时将疑惑压在心底。
此时窗外夜色已深。青鸟连着打了几个哈欠,眼角沁出些许水光,显然是倦意上来了。几人见状,也不再继续探讨,樊铁生上前将遮窗的床单撤下,重新铺回床榻,又与石胜、王仙君一同告了辞,转身回了各自房间歇息。
青鸟待三人走后,吹熄了桌案上的油灯,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他缓步走到床榻边躺下,脑海中起初还盘旋着那些关于粉末与重兵的疑问,可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嗜睡的倦意如潮水般涌来,没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连带着那些未解的疑惑,也暂时淹没在了梦乡之中。
青鸟在昏沉的睡意中浮沉,隐约听见敲门声。那声音起初遥远,渐渐清晰,伴随着一个沉稳的嗓音:“青鸟,醒了吧?我来给你疗伤。”
是石胜的声音。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应了声:“来了。”这才发觉天已大亮,金黄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披衣起身,脚步还有些虚浮。开门时,阳光顷刻间涌来,他不由得眯起了眼。
石胜站在门外,一身青衫被晨光镀上一层金边。见他开门,石胜微微一笑:“打扰你休息了吧?但治疗不可断。”
青鸟抬手遮了遮光,待眼睛渐渐适应了明亮,才看清石胜面上带着关切之色。“无妨,”他轻声道,侧身让出路来,“倒是让阿兄受累了。”
石胜点头进屋,药箱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片刻后,治疗结束。青鸟将衣襟拢好,系上衣带。石胜则仔细地将工具、药瓶等物一一收回医箱,口中嘱咐道:“伤势已渐好转,这些时日切记不可动用法力。待再过几日伤势稳定,调养一月,便可痊愈了。”
青鸟点头应道:“多谢阿兄。”
正说话间,店伙计端了温水进来供青鸟洗漱。清韵代与王秀荷也跟着伙计身后步入房中。原来二人一早便已起身,清韵代心疼青鸟多日劳顿,有意让他多睡片刻,便未曾唤他。直到石胜前来疗伤,又见伙计送水,这才带着王秀荷一同过来。
清韵代待青鸟洗漱完毕,便走上前,自然而细致地替他理了理衣领、束好腰带。她动作轻柔,眉眼间凝着关切。一切整理妥当,她才抬眼温声道:“饿了吧?我们去吃早饭。”
青鸟微微一笑,应道:“好啊。”随即转向一旁的石胜:“阿兄,一同去吧?”
石胜提起医箱,道:“我先将药箱放回房里,顺便叫上老樊和仙君。”说罢转身走向隔壁房间。
青鸟三人便在门口等候。不过片刻,便见樊铁生和王仙君随着石胜走了出来。几人相互道了早,寒暄几句,便一同朝大堂方向行去。
三人还没走到大堂,喧闹声便顺着楼道口涌了过来 —— 杯盏碰撞的脆响、客人的谈笑声、伙计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满是烟火气。待推门走进大堂,更是一眼便见里头热闹得快坐满了,连角落的小桌都围了人,只余下两三张空桌还没来得及收拾。
言嫂正踮着脚在柜台给要走的客人结算,手指在算盘上拨得 “噼啪” 响。张问正招呼刚进门的客人,脸上堆着笑;另外几个伙计更是脚不沾地地忙活着,有的端着托盘穿梭在桌间上菜,热汤的白汽熏得额角冒汗;有的拎着茶壶给客人添茶水,壶嘴倾斜时动作利落;有的正在为刚入座的客人报菜名,帮助客人点菜。每个人都脚步匆匆,却忙而不乱。
青鸟的目光下意识往前扫去,落在大堂进门左手边靠墙的四桌人身上 —— 这四桌坐了二十余人。前三桌的人穿的都是清一色的青色长衫,年纪跨度不小,年长的看着四十出头,最年轻的也有二十上下。他们的衣衫制式相同,细节处却显露出窘迫:有的衣料被浆洗得发白发软,领口袖口磨出了毛边;有的在肘部、膝盖处打了补丁,用的碎布颜色与原衫相近,看得出是精心缝补过的;只有少数几人的长衫还算崭新,可布料上的光泽却有些发暗,显然也是浆洗过十几次的旧物。
最后一桌的情形却大不相同。这桌围坐着六人,为首的男子约莫四十来岁,身上的青衫料子比前几桌的细腻不少,领口绣着暗纹;头上戴着一顶与头等高的方冠,用一根素面金簪固定,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
他面相儒雅,眉骨上的眉毛却疏疏淡淡,胡须也不多,下巴处只留着寥寥几十根,其中一根格外长,垂到衣襟处,他说话间总爱用指尖轻轻捻着那根长须,神态间透着几分沉稳。
最惹眼的是额头正中那道红色条纹 —— 长约两寸,宽如小指,颜色不是画上去的浓艳,也不是纹绣的死板,而是从皮肤下隐隐透出来的,带着几分奇异的光泽。
青鸟目光一凝,心中当即有了答案 —— 这分明是蓬莱山太乙彤光府独有的九转丹炁真诀的法力显化!
他早年曾听师父闲谈提及,这九转丹炁真诀堪称彤光府的镇派绝学,玄妙非凡。整套功法按法力精深程度分为九品,可纵览彤光府近五百年的传承,初代开派祖师张极尘穷尽毕生修为,也只修到第五品;此后门中弟子资质渐衰,再无人能及祖师高度 —— 能将功法练至第三品的,已是门中翘楚;而能突破至第四品的,数百年间也不过寥寥三人,足见其修炼之难。
据说这九转丹炁真诀有个显化特征:修士练至第三品时,额头会浮现出一道浅红色线条,淡得像抹了层胭脂;而能突破到第四品的,那道红线会骤然加深,颜色如赤砂染就,不仅会变宽,长度也会增至两寸,一眼望去便自带威严。
青鸟心中暗叹 —— 他曾听师父说,彤光府传承数百年,能触及第四品的已是凤毛麟角,更别提窥得第五品门槛。可没曾想,到了这一代,竟出了个冷澈兮:不过四十岁的年纪,便已稳稳站在第四品境界,更有传言说,他早已摸到了第五品的门径,距离初代祖师张极尘的高度,不过一步之遥。
青鸟心中瞬间清明:这儒雅男子,想必就是师父口中那位惊才绝艳的太乙彤光府现任掌门冷澈兮。
冷澈兮身旁坐着位中年女子,圆圆的脸蛋透着温婉,桃眼含笑,薄唇轻抿,穿着一身水绿色襦裙,发髻上只簪了支珍珠钗,瞧着端庄亲和,想来便是他的妻子王瑾。两人身侧还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捧着茶碗不停喝水,显然是被菜辣到了,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鬓边的发丝都被浸湿。她身旁三个年纪稍长些的男子,正围着她忙前忙后:一个给她添茶水,一个往她碗里夹清淡的青菜,还有一个递上干净的手帕,语气里满是殷勤。
青鸟看这情形,便知这少女定是冷澈兮的女儿冷璎了。
青鸟身形微转,目光便落在了大堂另一侧的窗边 —— 那里正坐着一行白衣女冠,素白的道袍衬得她们身姿清雅,正是栖霞观瑶光真人一行人。瑶光真人最先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看来时,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微微颔首以示问候,神色温和从容。
坐在瑶光真人身旁的那位身形微胖的女冠,也跟着注意到了青鸟一行人,同样轻轻点了点头,目光里带着几分客气。其余几位年纪稍长的女冠,或是正用茶勺分茶,或是刚夹起一筷菜,见了他们也都停下动作,颔首示意,彼此间虽未言语,却透着几分熟人的默契。
唯独窗边另一桌年轻女冠们,此刻正聚在一处窗户前热闹得很 —— 有两人干脆趴在窗台上,手指着远处的天际,嘴里不停发出惊叹;其余几个女冠也凑在窗边,顺着她们指的方向望去,不时传来 “哇,这也太美了!”“你看那云,像不像仙鹤!” 的雀跃声,满是鲜活的朝气。
栖月也在这伙年轻女冠之中。她站在最右侧,一只手轻轻搭着身前女冠的肩头,另一只手扒着窗沿,伸长了脖颈往窗外瞧,眼底亮闪闪的,满是欣喜。
许是青鸟的目光停留得稍久,她忽然察觉到什么,下意识转头看来 —— 待看清是青鸟正望着自己,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连忙收敛了方才的活泼模样,规规矩矩地站直了身子。
她左顾右盼,眼神有些慌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片刻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忙拉过身旁的凳子坐下,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碗便往嘴边送,可茶碗刚碰到唇瓣,才发现碗底空空如也。她的脸颊 “唰” 地一下红透了,连忙拿起桌边的茶壶往碗里倒茶,手忙脚乱间,竟没注意茶水倒得太满。
刚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又因喝得太急,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脸颊顿时红得更厉害了,连耳根都透着热意。
在她身旁的两个年轻女冠听见动静,立刻转过身来。一个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关切地问:“师妹,你怎么了?呛着了?” 另一个瞥见她手里还冒着热气的茶碗,无奈地笑了笑:“慢些喝呀,又没人跟你抢,仔细烫着。”
石胜和樊铁生看着栖月那手忙脚乱、脸颊通红的窘迫模样,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又不约而同地看向青鸟,随即轻轻摇了摇头,眼底藏着几分忍俊不禁和释然 —— 这小姑娘的慌乱模样,皆是因郎君而起。
另一边,言嫂在柜台后结算时,余光瞥见青鸟一行人进门,忙想抬手招呼,可身前等着结账的客人已排起了短队,手里的算盘刚拨到一半,实在抽不开身。她朝着大堂另一侧的张问高声唤了一声,可张问正忙着跟刚进门的客人确认人数,嘈杂声里竟没听清。言嫂连着唤了三声 “张问”,他这才猛地回过头,目光扫过人群,正好撞见青鸟几人。
张问立刻跟身边路过的伙计叮嘱了两句,让对方先领着刚进门的客人去空桌,自己则快步朝着青鸟这边走来,脸上带着几分歉意:“郎君们可算来了!今日不知怎的,突然涌来好些客人,常掌柜一早又带了几个伙计出去采买食材,店里一时人手不够,怠慢了诸位!我这就带你们去二楼雅座。”
“人手不够?要不要我们搭把手?” 樊铁生说着便撸起了袖子,摆出要帮忙的架势,连手指都活动了两下,端碟、收碗那也是他常干的事。
张问见状,连忙摆手推辞,语气带着几分急切:“使不得使不得!这点忙若还要劳烦阿兄们动手,那我们这些伙计岂不是白吃饭了?你们只管上二楼好生歇着,这点活儿我们能应付!”
说话间,他已引着几人往楼梯口走,边走边解释:“眼下就一楼忙得脚不沾地,二楼还空着呢 —— 万幸二楼没坐满,不然今日可真要乱套了。” 话音未落,几人已走进了熟悉的雅座。
清韵代刚进门便迫不及待地快步上前,一把推开了窗户。微凉的晚风瞬间涌了进来,带着山林间的草木清香,几人还没来得及细品这风的惬意,便听见 “啾啾” 的鸟鸣声 —— 几只羽毛鲜亮的鸟儿从客栈屋顶掠过,翅膀扇动的声音细碎清脆,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在相互传递着什么讯息。
待几人凑到窗边细看时,那几只鸟儿已振翅飞向远处的山峦。只见连绵的山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厚重的云雾缠绕在峭壁间,像是给巨人般的山体裹上了一层轻纱;翠绿的山林扎根在山崖上,又夹杂着几片金黄、火红的秋叶,远远望去,竟像是给山披上了一件斑斓的彩衣,鲜活又灵动。
目光往下移,透过云雾的缝隙,能看见山脚下的江面 —— 几艘船只在水面上来回交错,船尾划出的白色水痕在碧波上蜿蜒,久久不散。船只时而靠近、时而错开,竟像是孩童嬉戏般你追我赶,透着几分自在的野趣。
再将视线拉回近处,山坡上的房屋大半隐在云雾里,只露出黑瓦的屋顶和模糊的墙垣轮廓,仿佛漂浮在云海里的小岛;眼前的云雾更是轻薄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带着湿润的凉意,让整个场景都透着几分如梦如幻的朦胧感,让人恍惚间分不清是在人间,还是在仙境。
一旁的樊铁生早瞧出青鸟与清韵代望着窗外景致时的沉醉模样 —— 两人凑在窗边,连呼吸都放轻了些,显然是被这云雾江山绊住了心神。他悄悄退到一旁,拉过一旁的张问,低声嘱咐:“先备些早饭送到雅座来,轻着些,别打扰他们俩赏景。”
张问会意,连忙点头,脚步放得极轻,像怕踩碎了地上的光影似的,悄悄退了出去,连关门都只留了道细缝,生怕扰了屋内的雅兴。
樊铁生与石胜转身回到桌边坐下,樊铁生提起茶壶,给两人各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杯沿泛起细白的水汽,两人便捧着茶碗静静等着,目光偶尔扫过窗边,也只带着无声的笑意。
王秀荷与王仙君则仍站在另一边,望着窗外的景致不住感叹。王秀荷一会儿伸手指向远处山间掠过的飞鸟,声音压得轻轻的:“仙君你看,那鸟儿飞得好快!” 一会儿又转向江面,指着穿梭的船只:“还有那船,像不像在追着云跑?” 王仙君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只觉满眼都是好景 —— 云雾绕山、江舟泛波、秋叶染林,一时竟不知该先看哪处,眼底满是惊艳。
就在几人或静赏或轻谈的当口,楼梯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几句交谈声,青鸟几人沉浸在景致里的兴致,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硬生生打断。
雅座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张问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快步走进雅座,声音压得极低:“郎君,实在对不住…… 刚进来几位客人,其中有朝廷的官员,还跟着三个异国之人,楼下这会儿实在腾不出空桌了,只能暂且把他们带到二楼来,这就打扰了诸位……”
青鸟看着张问一脸无奈的模样,自然明白其中的难处 —— 客栈开门做生意,总不能因他们在此,就怠慢了其他客人。他随即露出温和的笑意,摆了摆手:“无妨,若还有其他客人需要座位,只管带上来便是,不用顾及我们。”
张问连忙向青鸟拱手道谢,语气里满是感激:“多谢郎君体谅,解了燃眉之急!” 说罢,他轻手轻脚地转身,将雅座的木门缓缓合上,动作轻得几乎没发出声响。
可就在木门即将合拢的刹那,青鸟无意间抬眼,恰好瞥见门外 —— 另一个伙计正引着五人从雅座外的走廊走过。其中两人身着官服,打理的干净整齐。而其中一人,竟是昨日在官驿门口阻拦那士兵靠近之人。另外一人瞧着面生,应该是随行的官员。
但另外三人的模样,却让青鸟心头猛地一沉 —— 那三人高鼻深目,穿着异域样式的锦袍,正是此前在翟氏石工坊撞见的那三个粟特人!
他瞬间想起那晚在石工坊听到三人的谈话 —— 这三个粟特人分明与圣灵教有交易,且交易的货物极为敏感,连他们自己都怕被朝廷缉拿,行事格外隐秘。可如今,他们竟堂而皇之地与朝廷官员走在一起,神态间还透着几分熟稔,难不成…… 这场同行也和某种交易有关?
念及此处,窗外的云雾江山顿时失了吸引力,青鸟收敛心神,快步走到桌边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边缘,眉头微蹙,显然在琢磨其中的蹊跷。
他指尖摩挲茶碗的动作忽然一顿,脑海里猛地闪过案桌上那堆粉末 —— 先前还在疑惑这三个粟特人究竟在与圣灵教交易什么,难不成…… 他们贩卖的是白明石?
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昨晚樊铁生从官驿带出来的粉末,他们仔细看过,那质地虽细,却带着大唐境内常见的石屑杂质,分明是本地开采的普通白明石,绝非西域运来、通透无杂的上好品相。粟特人本就以贩卖异域珍奇闻名,若真要交易白明石,怎会选这种寻常货色?
他心头忽然灵光一闪,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 难不成,朝廷是要和这三个粟特人交易品质更好的白明石粉末?可随即又皱紧了眉:就算真是如此,朝廷突然要这么多白明石粉末,究竟有何用处?是要炼制什么法器,还是有其他更紧要的用途?一时半会儿竟猜不透其中用意。
他又顺着这思路往下想:此前原州曹刺史和杨伯伯他们已经向朝廷汇报幽界魔族的存在,难不成朝廷是在暗中准备,要用这些粉末来对付魔族之人?可这念头刚落,昨晚石胜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 那些粉末里掺了来自幽界的涅阳丹。
幽界对人间觊觎已久,涅阳丹更是幽界特有的东西,朝廷若真是为了对付魔族,怎会用得上幽界的物件?难不成…… 朝廷也和幽界之人有往来?
一个疑问刚压下去,新的疑问又涌了上来,像一团乱麻似的缠绕在心头。他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茶碗,指节微微泛白,眼底的疑云不仅没散,反倒愈发浓重,连呼吸都比先前沉了几分。
清韵代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虽猜不透具体缘由,却也不追问,只安静地在他身旁坐下。恰逢樊铁生递来一杯温热的茶水,她双手接过,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抬眼对樊铁生轻轻点头,以示谢意。
王秀荷与王仙君见青鸟和清韵代都落了座,也收了赏景的心思,姐弟俩对视一眼,也跟着在桌边的空位坐下,原本轻松的气氛,竟因青鸟的沉默,悄悄添了几分沉静。
樊铁生瞧着青鸟眉头紧蹙,目光总不自觉往房门方向瞟,便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问道:“青鸟,可是出了什么事?自张问走后,你就一直沉默不语,眼睛还老盯着房门 —— 难不成刚才走过去的几人里,有你认识的?”
青鸟缓缓点头,声音压得更低:“方才过去的人里,一个是昨日我们见过的,另外三个高鼻深目的粟特人,我先前在去长安的路上遇到过……”
“粟特人?” 樊铁生和石胜闻言,顿时来了精神,两人同时往青鸟身边凑了凑,眼底满是 “其中有何内情” 的询问。青鸟本想将此前在石工坊听到的三个粟特人的谈话内容,简单说给两人听,可话到嘴边,余光瞥见一旁静坐的清韵代,话锋忽然一转,对着她温和一笑:“我和阿兄他们就是随便聊聊路上的琐事,没什么要紧的,不掺和别的事。”
樊铁生和石胜何等机灵,立刻明白青鸟是不想清韵代担心,连忙顺着话茬对清韵代笑了笑,樊铁生还特意附和道:“对对,就是随口聊聊之前遇到的人,没别的。” 石胜则没多言语,只端起桌上的茶碗,轻轻抿了口茶水,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房门,显然还在琢磨那几个粟特人的事。
清韵代听了几人的话,没有接话,只对着三人温和一笑 —— 那笑意浅淡却通透,似是全然明白其中分寸,又似不曾深究。她抬手端起茶碗,指尖轻轻贴着温润的瓷壁,浅抿了一口茶水,动作从容又安静,没再追问半句,也没打破这微妙的沉默。
可这一来,雅座里便没了声响。方才赏景的轻松散去,要瞒的事没说透,对着清韵代又不好多提,一时间空气里竟飘着几分微妙的尴尬,连窗外的鸟鸣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楼梯口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恰好打破了雅座里的沉默 —— 张问和另一个伙计各端着一个食盘,稳稳地走进来,将热腾腾的早饭一一摆在桌上:冒着香气的小米粥、油润的肉饼,还有几碟清爽的凉拌小菜,热气瞬间驱散了方才的尴尬。待张问和伙计轻手轻脚退下,一众人便围坐桌边用起了早饭,碗筷碰撞的轻响里,氛围渐渐舒缓开来。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二楼再没新来客人,几人吃完早饭,又在雅座里喝了盏热茶歇脚。
隔壁雅间的两位官员与三个粟特人,只简单用了些早饭便起身结账。趁着青鸟几人在屋内歇脚、整理思绪的间隙,他们已由伙计引着下楼,脚步匆匆地出了客栈。
眼看日头渐高,青鸟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今日午时便要启程去益州,路上耽搁不得。” 说罢,便带着众人下楼,找到正忙着清点账目的言嫂,告知了启程的打算。
言嫂一听便点了点头:“蜀地山路难走,是该早做准备。”
青鸟目光扫过大堂,见此刻只剩两桌零散客人,先前热闹的景象淡了许多,便转向言嫂,开口问道:“言嫂,方才在这儿的几拨客人,怎么没见着了?”
言嫂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轻声回道:“郎君说的是那些女冠们吧?她们吃完早饭,就出门了。至于那伙穿青衫的客人,也是刚走没多久。”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车马声,常欢言带着伙计采买物资回来了,听闻他们要走,也不意外 —— 此前青鸟便提过行程紧迫,他当即吩咐厨房:“快些备上足够三日的干粮,要耐放、顶饿的,还装了些咸菜和酱肉。”
青鸟几人谢过常欢言,转身回房收拾行李。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各自拎着包袱出来,东西收拾得利落妥当。此时客栈门口已停好了两辆马车,旁边还拴着几匹马儿。
常欢言指着马匹笑道:“郎君莫看这些马儿个头小,比不得高头大马威风,却是蜀地山道的老行家 —— 拉车稳当,驮物也有力气,比那些娇贵的骏马好用多了。” 青鸟笑着点头,他们从码头来客栈时,坐的便是这种马驾的车,早就见识过其稳健。
说着,常欢言把张问叫到跟前,对青鸟道:“张问跑过几趟益州,对沿途的道路、驿站都熟,让他跟着你们同行,路上能少走些弯路。”
青鸟连忙拱手谢道:“多谢常阿兄周全,有张阿兄同行,我们心里也踏实。”
言嫂也上前,拉着清韵代和王秀荷的手,细细嘱咐:“山路颠簸,你们姑娘家多留意身子,记得按时吃饭。” 又对着青鸟几人道:“一路顺风,到了益州若有机会,记得给客栈捎个信。”
清韵代和王秀荷轻声应着,与言嫂道别后,便和青鸟一起上了头一辆马车,张问熟练地跳上驾车位,拿起缰绳。樊铁生则牵着另一辆马车的缰绳,石胜、王仙君则策马走在前首。
“常阿兄、言嫂,诸位阿兄我们走了!” 青鸟掀开车帘,对着门口的众人挥了挥手。
常欢言和言嫂带着伙计们站在门口,望着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渐渐往街尽头远去,直到身影消失在拐角,才转身回了客栈。
一行车马出了渝州城,城门外的官道上尚且喧嚣。驮马嘶鸣,车轴辘辘,夹杂南来北往的商旅交谈声,形成一股热闹而繁忙的人流。几支规模不等的商队与他们擦肩而过,满载着布匹、盐巴或山货,走向不同的方向。
然而,随着队伍逐渐远离城郭,那鼎沸的人声便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道路如一条灰白色的带子,开始向层峦叠嶂的深山里蜿蜒钻去。周遭的声响渐渐被马蹄踏在碎石上的“磕哒”声、车轮的“辘辘”声以及风吹过林梢的呜咽所取代。
山势变得奇崛,道路也愈发崎岖陡峭。一侧是生满青苔藤蔓的湿滑石壁,另一侧则是望之令人目眩的深谷。浓郁的绿色仿佛能吞噬声音,将队伍包裹在一片幽深的寂静里。
但这寂静并非绝对。在这条连通益州的命脉上,孤独的旅行是罕有的。偶尔,对面山坡的密林后会忽然转出一串清脆的铃铛声,旋即出现一支小小的马帮,头马脖颈下的铜铃摇晃,驮着沉重的货物,沉默而稳健地与他们在窄道上小心错身。
有时也会遇见三两个结伴而行的挑夫,扁担在肩头嘎吱作响,彼此点头致意后,便又各自没入苍翠的山色之中。
谷底始终伴随着一条清澈的山溪,在累累巨石间奔腾穿行,水声淙淙,时远时近。而最令人称奇的,是路旁那些仿佛亘古存在的巨石,小者如磨盘,大者竟如房屋般巍然矗立,甚至有些高逾巨树,表面布满风雨的刻痕,沉默地俯瞰着这些偶尔打破山间宁静的过往行旅。
队伍就在这时而遇见同路者,时而又只剩下天地山水为伴的节奏中,向着大山深处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