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刚过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仿佛被雨水洗涤过一般。然而,浓雾却如同一层湿漉漉的轻纱,笼罩着新坝工地的每一寸土地,让人感到有些压抑和沉闷。
远处的山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仿佛是一幅水墨画中的景象。而近处的塔吊和搅拌机则已经开始忙碌起来,它们发出的轰鸣声在河谷中回荡,甚至惊飞了芦苇丛里栖息的水鸟。
林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脚踝的泥泞中,艰难地朝着坝顶走去。他的工装裤腿已经被深褐色的泥浆浸透,顺着裤腿往下流淌,在靴底堆积成厚厚的硬块。安全帽檐上不断有水滴落下,砸在他的肩头,但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检测记录表上。
这张纸已经被汗水浸湿,变得有些发脆,边角也卷成了波浪状。上面用蓝黑钢笔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昨晚巡查的结果,其中有三处细微的裂缝位置被红笔圈了又圈,旁边还标注着“环氧树脂修补+钢筋网片加固”的字样。
“林监理,您这是通宵没合眼吧?”守夜的老焊工王师傅从临时工棚里钻出来,手里攥着个还冒热气的白面馒头,粗粝的手掌在围裙上蹭了蹭,“刚从伙房拿的,还热乎,您先垫垫肚子。”
林江接过馒头,指尖触到温热的触感,这才觉出腹中空空。他咬下一大口,馒头的麦香混着淡淡的碱味在嘴里散开,含糊着道谢:“西侧坝体的裂缝,按我说的方案处理了?”
“放心吧,后半夜就弄完了。”王师傅语气轻松地说道,同时用手指了指坝体的西侧,然而他那原本就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几分明显的犹豫。
林江听到这话,原本还在咀嚼馒头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他的脚步也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无法再往前挪动半步。嘴里的馒头瞬间变得如同嚼蜡一般,毫无味道可言。
两公分,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数字,在普通人眼中或许仅仅只是指甲盖的长度而已。但对于这座即将面临汛期考验的挡水坝来说,这两公分的差距却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严重的后果。
林江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西侧走去。他的步伐显得有些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让人感觉有些不稳。他的靴底与碎石堆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是坝体在发出无声的警告。
不远处,搅拌机正在卸料,灰白色的水泥灰如同一团浓雾般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让人感到有些窒息。那呛人的味道直钻人的喉咙,让人喉咙发紧,甚至有些咳嗽。然而,林江此刻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西侧的钢模板上,他快步走到模板旁边,仔细观察起来。
“小李,把全站仪拿来,再带把钢尺。”林江对着跟在身后的监理员小李喊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显然是因为心情焦虑而导致的。
小李急匆匆地将仪器从车上搬下来,手忙脚乱地摆弄着三脚架,想要将它稳稳地立在地上。然而,地面泥泞不堪,三脚架的三条腿刚一接触到地面,就立刻陷进去了半截,这让小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把它调稳。
与此同时,林江则蹲在模板旁边,全神贯注地检查着模板的情况。他的膝盖不小心重重地磕在了钢筋上,但他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紧紧地握着钢尺,一寸一寸地贴着模板的边缘测量着。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钢尺上的刻度,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就在这时,阳光终于穿透了厚厚的云层,洒下了金色的光束。这道光线恰好落在了林江的脸上,使得他眼角的红血丝清晰可见。这已经是他连续第三个通宵了,前两晚他都在忙着监督拆除那些不合格的混凝土块,而今晚又得盯着新浇筑的坝段进行养护。如此高强度的工作,让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连轴转的疲惫早已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眼底。
过了一会儿,林江站起身来,走到小李身边,接过他手中的记录本,仔细查看了一下测量结果。“偏移量 2.3 公分,比你说的还多了 0.3。”林江的声音有些低沉,他在记录本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红笔的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
“立刻联系木工班,让他们带着千斤顶过来调整,半小时后我亲自复检,误差必须控制在 0.5 公分以内。”林江的语气严肃而坚定,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好、好!”小李刚要转身,施工队张经理揣着手慢悠悠走了过来,脸上堆着笑:“林监理,这误差在规范允许范围内,差不多就行啦,工人们都熬了半宿,也得让大伙喘口气不是?”他说着就往林江手里塞烟,烟盒都快递到林江鼻尖,却被林江抬手挡了回去。
“规范是底线,不是上限。”林江把记录本“啪”地拍在张经理手里,声音陡然拔高,“汛期还有四十天,等洪水漫过坝顶,你跟它讲误差?跟它讲差不多?”
张经理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如同猪肝一般,他的手指紧紧捏住记录本,由于太过用力,指节都开始泛白。尽管嘴里嘟囔着“小题大做”,但他还是很不情愿地转过身去,脚步拖沓地朝着工人的方向走去。
林江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张经理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心里非常清楚,这绝对不是故意刁难。就在上周,他们拆除了那片不合格的坝体,原因竟然只是因为模板偏移了区区三公分,这直接导致了钢筋保护层不足。当检测人员使用回弹仪轻轻一敲时,混凝土的强度竟然比标准值整整差了两个等级!如果真的等到汛期来临,这样的坝体恐怕根本无法承受洪水的冲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此时正值中午时分,太阳愈发毒辣,宛如一个巨大的火球高悬在头顶。空气里的水汽仿佛都被这炽热的阳光烤得发烫,就连吹过的风都带着滚滚热浪,让人感到一阵窒息。
林江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站在浇筑区旁边。草帽的帽檐虽然能够遮挡一部分阳光,但他的皮肤依然被晒得黝黑。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他的脸颊不停地流淌下来,在下巴尖汇聚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然后滴落在他的衣领里。
罐车“轰隆”着驶过来,开始往模板里倾倒混凝土。林江原本紧绷的神经突然一凛,猛地抬手:“等一下!停!”
卸料口的混凝土没有预期中流畅的流淌,反而稠得像块硬邦邦的面团,落在模板里“啪嗒”作响。他快步走过去,抄起旁边的铁锹,狠狠铲了一捧混凝土,指缝间能清晰看到石子和砂浆分离开来——这是典型的坍落度不足。
“坍落度不够,立刻加外加剂!”林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搅拌站的负责人急急忙忙跑过来,脸上满是为难:“林工,这配比是实验室定好的,我们按配方来的,不能随便改啊……”
“实验室没告诉你,今天比昨天升温五度?”林江把铁锹重重插进料斗里,水泥浆溅了他一裤腿,“温度升高,水分蒸发快,坍落度自然会降!再加五十升减水剂,我盯着你拌,不合格不准卸料!”
负责人不敢再争辩,只能转身去调整配比。等重新拌好的混凝土带着均匀的流动性流淌进模板时,已经是下午一点。林江靠在模板上,拧开水壶喝水,瓶底最后几口带着淡淡的铁锈味——这只军绿色的水壶跟着他跑了三个工地,壶身早就被钢筋划得坑坑洼洼,却比任何保温杯都让他安心。
小李拿着检测报告跑过来,声音发颤,手里的纸张都在抖:“林、林监理,东边钻孔取芯的结果出来了,龄期七天的混凝土强度,才到设计值的70%……”
林江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70%,这个数字像块巨石压在他胸口——按照规范,龄期七天的混凝土强度至少要达到设计值的85%才算合格,70%意味着这批混凝土根本达不到挡水坝的抗渗要求,一旦汛期来临,坝体很可能出现渗漏,甚至溃坝。
他捏着检测报告,快步往实验室走,路上撞见物资部的老王正指挥着工人往卡车上搬水泥。那些水泥包装袋灰蒙蒙的,上面的生产日期被污渍盖得模糊不清,隐约能看到几个褪色的数字。
“这批水泥进场的时候,验了吗?”林江厉声问,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老王手一抖,肩上扛着的水泥袋“啪”地掉在地上,包装袋摔破个口子,水泥粉末簌簌往下落。他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说:“验、验了,合格证书都在办公室……”
“合格证书能替你扛洪水?能替下游的老百姓挡风险?”林江上前一步,猛地扯开一袋水泥,白色的粉末瞬间飞扬起来,呛得周围的工人直咳嗽。他扒开水泥粉,里面混着不少指甲盖大小的结块——这是水泥受潮变质的迹象。“立刻叫实验室的人过来抽样送检,这批料全部暂停使用,谁敢私自用,我第一个找他!”
等处理完水泥的事,天已经擦黑。夕阳把坝体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的河水泛着橘红色的波光。林江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往临时休息室走,每走一步,都觉得脚掌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路过材料堆时,隐约听见两个工人在嘀咕。
“这林监理是不是跟咱们有仇啊?昨天卡钢筋间距,今天挑混凝土毛病,明天指不定又要找什么茬。”
“谁说不是呢,听说他在公司有办公室不坐,非要跑到工地来晒太阳、遭罪,我看啊,就是脑子有问题。”
林江的脚步顿了顿,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却很快又恢复平静。他没回头,拉开休息室的门——里面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行军床,墙上钉着的进度表被红笔改得密密麻麻,每个节点旁边都标注着“合格”“待复检”“整改中”。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屏幕上有妻子凌晨发来的消息,只有短短一句话:“儿子睡前哭了,说想爸爸了。”
窗外突然亮起刺眼的探照灯,光柱扫过坝体,是夜间浇筑开始了。林江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指尖触到眼角的细纹,他抓起安全帽,转身又往外走。路过伙房时,大师傅从窗户里探出头,塞给他两个热乎乎的茶叶蛋:“林监理,您再这么熬,身体该垮了!今晚好歹歇两小时,我给您留着热汤。”
他把茶叶蛋揣进兜里,对着大师傅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谢了师傅,等大坝通过验收,我请大伙吃红烧肉,管够!”
夜色中的坝体像一条蛰伏的巨龙,横卧在河谷之间。振捣棒的嗡鸣震得地面微微发颤,灯光下,混凝土在模板里缓缓流动,被振捣出一串串均匀的气泡。林江站在模板边,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刚参加工作时,师傅握着他的手说的话:“小林,记住,我们修水利的,脚下是大坝,肩上是人命,一步都不能错,一刻都不能松。”
凌晨三点,万籁俱寂,只有振捣棒的声音还在河谷里回荡。林江打着手电筒,沿着养护中的坝段巡查。洒水车刚过,坝面湿漉漉的,倒映着满天星斗,像撒了一把碎钻。他蹲下来,用手指轻轻触摸混凝土表面,温度刚好,湿度也够——这是他昨天逼着施工队改的养护方案,从每天洒水三次改成覆盖土工布加滴灌,成本涨了不少,却能让混凝土强度稳步提升。
“林工,西边溢洪道的钢筋绑好了,您要不要去看看?”小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困意,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林江点点头,踩着脚手架往上爬,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密密麻麻的钢筋网,像一张巨大的铁网。突然,他的脚步停在一处,蹲下身,用扳手拧了拧绑扎丝,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这扣太松了,重新绑。”
正在收拾工具的工人老大不情愿地转过身,语气带着抱怨:“林工,这都凌晨三点了,晚上光线不好,看不清,明天天亮了再弄行不行?不差这一会儿。”
“不行。”林江拿起一根绑扎丝,蹲在钢筋旁示范,手指灵活地缠绕、拧紧,“十字扣要拧三圈,你这才一圈半,看着紧,洪水一冲就松了,到时候整个钢筋网都可能移位。”他的手指被钢丝勒出一道红痕,渗出血丝,却像是没感觉,依旧专注地教工人怎么绑才能达标。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林江终于能坐在坝顶喘口气。风带着河水的湿气吹过来,拂过他满是疲惫的脸颊,远处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太阳正一点点从山后爬上来,把天空染成淡粉色。他掏出兜里的茶叶蛋,剥壳时手都在抖——不是累的,是想起了昨天妻子发来的照片,儿子画了一幅歪歪扭扭的画,上面是一座高高的大坝,旁边站着个小小的人影,下面写着:“爸爸在修大房子挡水,保护我和妈妈。”
手机突然响了,是妻子发来的视频通话。林江赶紧接起,屏幕里,儿子穿着小睡衣,举着一张满分的试卷,奶声奶气地喊:“爸爸!你看我考了一百分!爸爸加油,我等你回家陪我玩!”
林江笑着点头,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热了。他把手机对准身后的大坝,晨光中的坝体泛着淡淡的光泽,像一条坚固的臂膀。他轻声说:“儿子你看,爸爸在修的大房子,不光能保护你和妈妈,还能保护下游好多好多人呢。”
远处的搅拌机又开始运转,新的一天,新的坚守,在这座即将成型的大坝上,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