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星峡,山坳冰原。
景和三十年正月十四,距离石穴惊魂已过去一日。风雪暂歇,但天空依旧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冰原上,“锚定”阵列的光芒稳定流转,暂时隔绝了来自地底深处的威胁,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
临时开辟出的避风冰洞内,气氛凝重。秦沐歌正凝神为叶轻雪和那两名伤势较重的影卫施针驱寒。他们三人的情况比预想的更糟,那石穴中的阴寒之气不仅冻伤了经脉,更有一丝极其顽固的黑色寒毒如附骨之疽般盘踞其中,不断侵蚀着他们的生机。
叶轻雪唇色发白,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即使裹着厚厚的毛毯,靠近火堆,依旧觉得冷入骨髓。另外两名影卫更是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脸色青灰,呼吸微弱。
秦沐歌指尖捻着金针,内力透过针尖缓缓渡入叶轻雪体内,仔细探查着那丝黑色寒毒的动向。她的脸色也略显苍白,昨日强行运功与那黑色触手硬撼,也牵动了旧伤,但此刻她顾不得自己。
“这寒毒……好生诡异。”她蹙眉低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并非单纯冻结,更像是在……吞噬生机,并转化为阴寒之力。寻常驱寒之法效果甚微。”
陆明远在一旁协助,递上烤热的药布,面色同样凝重:“确非寻常寒症。我尝试用了几种至阳丹药,也只能暂时遏制其蔓延,难以根除。其性阴毒酷烈,倒像是……传说中某些极寒之地蕴生的邪毒,但从未听说如此具有活性和侵蚀性。”
秦沐歌目光微闪,想起母亲苏雪柔当年的症状,以及那枚平安扣的异样。她取出母亲留下的那本已经泛黄的医札,快速翻动着,指尖在一页记载着某种罕见寒毒特性及缓解方法的页面停下。
“师兄,你看这里。”她将医札递给陆明远,“母亲曾记载,北地有奇寒之毒,名曰‘噬生’,能蚀经脉,吞气血,畏阳而喜阴,遇强则隐,遇弱则猖。解法需以至阳之物为引,佐以金针渡穴,引导其汇聚一处,再以雷霆之势逼出,期间需有同源温和之力护持心脉,否则极易反噬。”
陆明远仔细看去,越看越是心惊:“苏夫人竟有如此记载!这‘噬生’之毒的描述,与眼下情况确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这‘同源温和之力’从何而来?而且此法极为凶险,对施术者要求极高。”
秦沐歌沉默片刻,轻轻抚摸了一下怀中的平安扣,那日正是此物传来一股温和力量助她压制反噬。“同源之力……或可一试。至于凶险,”她抬眸,眼神坚定,“必须一试,否则他们撑不过三天。”
她不再犹豫,立刻根据医札记载和自身判断,调整了药方,加重了赤阳参和烈阳花的比例,又加入了几味疏通经络、护持心脉的辅药。同时,她让陆明远准备一套更长的金针,用以进行更深层次的引导。
救治过程漫长而艰辛。秦沐歌全神贯注,金针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精准地刺入穴位,或捻或挑,引导着至阳药力与那丝黑色寒毒对抗、追逐,小心翼翼地将其向特定穴位逼迫。她额上的汗水越来越多,脸色也越来越白,显然消耗极大。
每当那寒毒剧烈反扑,试图侵蚀患者心脉时,秦沐歌便会暗中将一丝内力注入平安扣,那平安扣便会反馈出一股细微却坚韧的温和力量,巧妙地护住心脉,稳定住局面。这一幕看得陆明远心惊不已,却默契地没有多问。
终于,在两个时辰后,那丝黑色寒毒被成功逼至叶轻雪左手小指末端!秦沐歌眼疾手快,一枚锋利的银针迅速刺破指尖皮肤,同时一股内力猛地一催!
一滴浓黑如墨、散发着刺骨寒气的毒血被逼了出来,滴落在事先准备好的火炭上,发出“嗤”的一声异响,竟将火炭都瞬间冻熄!
叶轻雪闷哼一声,吐出一口带着冰碴的淤血,随即整个人如同虚脱般软倒,但脸上的青灰之气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是那种生机流逝的死寂感。
“成功了!”陆明远惊喜道,连忙上前扶住叶轻雪,给她喂下温补的汤药。
秦沐歌长长吁出一口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强撑着,又如法炮制,为两名影卫逼出了寒毒。待到全部完成,她已是汗湿重衣,眼前阵阵发黑。
“师妹,你快调息!”陆明远担忧道。
秦沐歌点点头,服下一颗丹药,立刻盘膝坐下,运转内力滋养受损的经脉。她心中却是波涛汹涌——母亲的医札、平安扣的异样、那诡异的寒毒……一切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某个隐藏在冰封之谜下的惊人真相。
* * *
**七王府,澄心院。**
景和三十年正月十四,午后。
明明的心口闷痛感在昨天持续了约莫一炷香后便慢慢消散了,但他整个人却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容易惊惶发呆,反而变得异常安静,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拿着小树枝,在铺了细沙的盘子里无意识地划拉着什么。
乳母和嬷嬷们起初以为他是在乱画,但细心的张嬷嬷却发现,明明划出的那些曲折复杂的线条,似乎隐隐有种奇怪的规律,不像孩童的涂鸦,倒像是……某种深奥的符文或者经络图谱?
“世子爷,您画的是什么呀?”张嬷嬷温和地笑问。
明明抬起头,小脸上带着一丝困惑,摇了摇头:“不知道……就是……想画。”他自己也说不清那种冲动从何而来,只是脑子里偶尔会闪过一些模糊的、交织的线条和光点,让他忍不住想摹画下来。
下午,太医院首席白汝阳再次过来请平安脉。诊脉之后,白汝阳抚须沉吟:“世子脉象比前日平稳了许多,惊悸之象大减,只是……神思似乎仍有些过于专注凝滞,并非全然放松之态。”他看了看沙盘里那些凌乱却又有迹可循的线条,若有所思,“世子近来可是对描画图形感兴趣?”
明明点了点头。
白汝阳笑道:“既是如此,老朽家中倒有几本启蒙的《百草图鉴》和简单的《经络示意》,绘有各种草药形状和人体穴位图,颇为有趣,明日老臣给世子带来瞧瞧,或许比胡乱画沙更有趣些。”
明明眼睛微微亮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乳母连忙道谢:“有劳白大人费心了。”
白汝阳摆摆手:“无妨,世子心绪能渐趋平稳便是好事。药方我再调整一下,安神的药材可稍减,加些开窍明目的便是。”他心下也是纳闷,这小世子的病症着实奇特,似乎不能用常理度之,只能慢慢试探着调理。
等白汝阳走后,明明又拿起树枝,在沙盘上继续画了起来。这一次,他画的线条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隐约能看出是一个盘坐的人形,体内有着无数光点和连接线,竟与医家修炼内视时的经络图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他自己全然不识,只是凭借一种莫名的感应摹画。
李嬷嬷悄悄对张嬷嬷低语:“姐姐,你看世子爷画的这……像不像是道观里那些真人修炼的图?”
张嬷嬷心中也是一惊,连忙低声道:“莫要瞎猜,世子爷只是聪慧,随手画画罢了。此事不要对外人提起。”她心中却愈发觉得,这位小世子恐怕真如宫中隐约传言那般,有些不寻常。只盼着王爷王妃能早日平安归来才好。
* * *
**北境,赤霞关外。**
景和三十年正月十四,夜。
萧璟站在关墙之上,遥望北方连绵的敌营灯火。寒风吹动他的披风,猎猎作响。
周肃快步走上城墙,低声禀报:“王爷,消息传来了。我们的人得手了,一支北燕的溃兵‘恰好’撞上了一支西凉的小型辎重队,抢走了一批粮草,还伤了几个人。动静闹得不小,秃发兀术那边已经炸锅了,据说当场就斩了两个带队的小头目,还派了使者去北燕营地讨要说法。”
萧璟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慕容昊正在焦头烂额地向他父汗解释通敌嫌疑,此刻秃发兀术派人去质问抢粮之事,无异于火上浇油。慕容昊是认下这管教不严之罪,还是矢口否认,反指西凉诬陷呢?”无论哪种反应,都只会让裂痕更深。
“王爷神机妙算。”周肃佩服道,“此外,我们散播的谣言也起了效果。西凉军中都在私下议论,说赫连大王与王爷您早有密约,按兵不动就是要坐看北燕消耗,甚至事后瓜分利益。秃发兀术部下更是人心浮动,生怕自己被当了弃子。”
“很好。”萧璟淡淡道,“继续盯着,让他们内部先乱。另外,坠星峡那边……有新的消息吗?”他的声音里不易察觉地带上了一丝紧绷。
周肃神色一肃:“暂无新的密报传来。上次消息仍是三日前的,只说王妃等人已找到暂时遏制异变之法,但似有耗损,仍在探查根源。”他顿了顿,补充道,“京城方面传来消息,小世子前日似有异常惊悸,陛下加派了人手和太医,近日已平稳许多。”
萧璟闻言,默然片刻,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妻儿皆身处漩涡之中,他远在边关,纵有千般谋划,亦难免牵挂。
“知道了。”他声音低沉,“加强关防,不得有误。若有坠星峡或京城来的消息,立刻报我。”
“是!”周肃领命退下。
萧璟独自立于墙头,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黑夜,看到那冰封的峡谷,看到京城中那个让他牵挂的小小身影。
“沐歌,明明……一定要平安。”他低声自语,冰冷的甲胄下,是一颗因牵挂而灼热的心。
* * *
**坠星峡,龙影临时据点。**
远离山坳的一处隐秘冰隙中,几名龙影卫正在低声交谈。
“头儿,西侧石穴彻底塌了,那股诡异的能量波动也被封在了里面。七王妃等人已退回主阵地,似乎有人受伤,正在救治。”一名负责监视的龙影卫禀报。
“看清那黑气是什么了吗?”为首之人沉声问。
“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只觉阴寒邪恶,令人心悸。七王妃以金针药粉与之对抗,似乎能克制,但颇为艰难。最后那一下爆发,尤其可怕。”
另一名龙影卫接口道:“头儿,我们还发现另一件事。昨日王妃他们救援时,还有一伙人在附近窥视。”
“哦?”首领目光一锐,“什么人?”
“身手极好,隐匿功夫不在我们之下,穿着白色伪装服,一击即退,未能追踪到来源。看其动向,似乎……也对那石穴感兴趣,或者说,在监视七王妃他们的行动。”
首领沉吟片刻:“不是我们的人,也不是北燕或西凉的普通探子……会是谁?宁王的人?还是……其他势力?”他感觉这坠星峡的浑水,比预想的更深。
“将今日所见,尤其是那伙神秘白影人的事,详细记录,立刻发往京城,呈报陛下。请示下一步行动方略。”
“是!”
冰隙中再次恢复寂静,只有风声呜咽。龙影卫们如同融入冰雪的影子,继续忠诚地执行着监视与回报的任务,将这北境险地的一切异动,悄然传递向千里之外的权力中心。
而在那坍塌的石穴深处,被重重坚冰封锁的黑暗里,那一点幽蓝的、冰冷的目光,似乎微微眨动了一下,旋即又隐没于无尽的死寂与寒冷之中,仿佛在耐心等待着下一次破封而出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