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凤翎营轻骑,如同一支离弦的死亡箭簇,扑向那片被烽烟笼罩的天地。
离营之初,世界是扭曲的。
风声在耳边呼啸,战马四蹄翻飞,将尘土远远抛在身后。
苏青岚紧伏在马背上,目光紧紧盯着前方。
越靠近瓮城方向,空气中的异味便愈发浓重。
起初只是淡淡的焦糊,如同谁家不慎失了火灶,渐渐地,那气味变得复杂起来。
是木材燃烧后的呛人烟火气,是泥土被反复践踏后翻起的腥潮气,最终,一股铁锈般甜腥的气息顽固地钻入鼻腔,那是……血的味道。
她的胃部一阵紧缩,握着缰绳的手心沁出冷汗。
这气味让她想起了夫君阵亡消息传来时,她在家中那方小小的院落里,仿佛也能闻到来自遥远北境的死亡气息。
如今,她正主动奔赴气息的源头。
视野开始变化。
秋日枯黄的大地,被践踏成一片泥泞的混沌。
终于,那片开阔地出现在了眼前。
朔风大军黑压压的军阵如同漫过堤坝的潮水,充斥着视野。
旌旗招展,刀枪如林,沉闷的脚步声与马蹄声汇聚成令人心悸的轰鸣,先头源源不断涌入瓮城。
苏青岚强迫自己去看,去记住这景象。
恐惧如同冰凉的蛇,缠绕上她的脊椎,但另一种更为炽热的情绪却在胸腔里熊熊燃烧。
那是积压了太久的恨意与复仇的渴望,将恐惧灼烧成灰烬。
她不是来送死的,她是来索债的!
她们要冲击的,本就是这片死亡的泥沼。
就在此时,秦昭琼清越的声音穿透喧嚣:“散开!”
命令如山,苏青岚所在的骑队毫不犹豫地脱离本阵。
以禁军老兵为箭头,她们这些女骑紧随其后。
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匕首,义无反顾地刺向那片庞大的、似乎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冲锋!”
“杀——!”
呐喊声撕裂了喉咙,也点燃了最后的理智。
速度提升到极致,风声变得尖锐。
对面朔风军左翼分出的拦截部队已经清晰可见。
前排的巨盾重重顿地,发出“咚”的闷响。
后方,无数长枪带着冰冷的寒光,如同瞬间绽放的毒刺,组成了一片死亡的荆棘丛林。
碰撞在下一刻发生!
那不是战斗,是碾压,是毁灭!
最前方的禁军同袍,连人带马狠狠地撞上那盾墙枪林!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压过了战马的悲鸣。
骑士被长枪穿透,身体如同破布般被挑起、甩落。
鲜血如同泼墨,瞬间染红了盾牌,染红了地面。
战马失控地冲撞,带着巨大的惯性将防线搅得一阵混乱,随即也被更多的长枪刺倒。
苏青岚眼睁睁看着带领她们冲锋的那位禁军队正,为了撕开一道口子,怒吼着策马撞向一面巨盾,瞬间被数根长枪洞穿。
他口中喷涌着血沫,却用最后的气力猛带马缰,战马吃痛向左前方疯狂冲撞,硬生生在那严密的死亡之墙上撞开一个狭窄的、血肉模糊的缺口!
就是现在!
“随我冲!”
苏青岚的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嘶哑,她厉声高呼,带领着残余的姐妹从那用人命换来的缝隙中狠狠楔入!
一旦突入,便是更加混乱和残酷的短兵相接。
视线所及,全是扭曲的面孔,挥舞的兵刃,飞溅的血肉。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汗水、腥臭和恐惧的味道。
一名朔风刀手嚎叫着劈来,她下意识地侧身避过,反手抽出夫君留下的那柄短匕,狠狠扎进对方的脖颈。
温热的血液喷溅而出,糊了她一脸。
那黏腻腥甜的触感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却奇异地没有再引发恐惧。
反而像是一剂猛药,激发了她骨子里的凶性。
她不停地挥匕、格挡、突刺。
身边不断有姐妹倒下。
一个熟悉的面孔,是昨日还与她一同操练的小妹,胸口被长矛贯穿。
她看着苏青岚,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另一个女骑被弯刀砍中了手臂,整条胳膊几乎断掉,她竟用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敌人的面门……
死亡在这里是如此的廉价和直接。
苏青岚机械地挥动着匕首,脑海中却闪过夫君的脸。
他是否也经历过这样的地狱?
他倒下的时候,是否也这般无助与不甘?
她们像一群陷入狼群的困兽,拼命向前,用生命开拓着道路。
不知道冲了多久,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前进……前进、前进!
终于,她透过混乱的人群缝隙,看到了那杆该死王旗。
被重重亲兵护卫着、绣着狰狞狼头的朔风中军王旗!
找到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悲愤冲上头顶。
她猛地从一个倒下的传令兵身边捡起一把完好的响箭弓,搭上那支红色响箭。
肩胛的伤口在剧痛,手臂在颤抖,但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对准那片灰蒙的天空,猛地拉满——
咻——!
红色的响箭带着尖利刺耳的呼啸,如同泣血的凤凰,挣脱了战场的束缚,直射高空!
那一点醒目的红,是她们用无数生命点燃的烽火。
几乎在响箭升空的同时,破空之声袭来,数支利箭从不同方向射向她。
她奋力挥动匕首格开一支,侧身躲过另一支,但第三支箭精准地穿透了早已受伤的肩胛。
巨大的力量将她从马背上狠狠带落,重重砸在冰冷泥泞、浸满鲜血的地面上。
剧痛瞬间席卷了她,视野开始模糊、旋转。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耳畔听到了……那如同九天惊雷般滚滚而来的马蹄声。
沉重、整齐……带着碾碎一切的毁灭气势。
大地在颤抖,仿佛地龙翻身。
神策玄甲军……来了……
她们……成功了……
这个念头闪过,无边的黑暗便吞噬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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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岚是被伤口的剧痛和彻骨的寒意唤醒的。
她挣扎着,被一名同样伤痕累累的凤翎营姐妹搀扶起。
找到了一匹无主的伤马,两人共乘,随着那支不足百人的残部,沉默地回到了镇北关。
瓮城的惨状,比战场更加刺痛人心。
废墟、哀嚎、无声的死亡……
苏青岚意识迷离。
夫君是否也曾经历过如此的炼狱,最终倒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紧紧闭上眼眸,不忍再看。
再睁开时,定定望向最前方那抹猩红的披风。
沾染了尘埃与鲜血,却依旧如同旗帜。
“将军。”
“将军!”
……
沿途士兵那一声声发自内心的呼唤,是对凤翎营最大的认可,也是用姐妹的性命换来的荣光。
苏青岚的目光掠过身边幸存的一张张面孔。
她们大多带着伤,眼神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失去战友的悲痛,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坚毅。
粗略数了数,两千骑兵,如今归者不足百……
京城禁军几乎死伤殆尽,若非他们身在前方撕开口子,这些人怕是也活不下来。
苏青岚下意识地想去摸背后的猎弓,却只摸到了空荡荡的箭囊和凝固的血痂。
那张陪伴她许久,承载着她与夫君回忆的猎弓,不知遗失在了战场的哪个角落。
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滴落在满是尘埃的征衣盔甲上。
她没有出声,只是任由泪水无声流淌。
大仇得报了吗?
或许。
但为何心中只有无边的空寂和悲凉?
她守住了家园吗?
或许。
但她的家,早已随着那个人,碎在了北境去年的秋风里。
抬头望向灰暗的天空,残阳如血,映照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