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本来也没人信,只以为他为自己开罪,偏那晚上同一条街上,有户人家关门倒水时候,不小心把盆中水洒在了一个路人身上,等急着过去赔不是,才发现是那少当家的——跟做贼似的,一听到有人过来就唬得直跑。”
“那时候虽然天黑了,毕竟离得近,已经见到那少当家的身上好似本就有许多湿痕,闻着一股子血味,当时没有多想,后头得知魏家死了人,也吓得不行,跟人吃酒时候,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不但这里有个证人,魏家布坊里也有两个客人临走时候,见得那少当家的在里间。”
“还有那仵作验尸,说死的魏哥儿身上虽然许多菜刀砍伤,其实都是死后才补的,害他死的是后脑壳那里捅的一刀,那刀反手从右往左,使的是左手刀——正巧那当家的是个左撇子。”
“我那老姊妹听到了这个事,上门跪着求那些个人出来作证,给自己儿子挣条生路,本已经有了头绪,不知怎的,一夜之间,仵作、证人,个个改了口,衙门一下子就判了,而今只等着路一通,报给京城得了点头,秋后就要问斩!”
“幸而有看不过眼的,偷偷告诉她,说是那布庄员外悄悄找了丁都头,使了大钱改了验尸文书,又拿话来吓,逼着人改了口供……”
宋妙原还只是听,听到后来,忙拿了纸笔来记,复又问了几句。
夏嫂子同杨家极熟,不知听那杨老娘哭过多少回,尽数答了,最后道:“可怜她一把年纪,一个女儿摊上这种事,一个儿子下了狱,眼见家门都要破了,要不是那丁都头,可能早洗净了身上冤屈,哪里至于这个结果!”
伙房里头多是浣衣坊里头出来的,家中情况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素日往来的三朋四友,多也是寻常市井人家,偶然有些富户,也无多大势力,不过靠着勤力、运道,翻一翻身而已。
越是这样的人家,越容易遇事,越容易遭上头欺负。
宋妙上午才使人帮着传了话,一日间时不时就有人来找,等到下午时候,手中登记的纸都写了厚厚一叠,有早年间的,也有近一二年的。
她从中筛选了五六个时间较近的案子,或涉产业、银钱,或殃及人命,又有强买强卖等等,越筛越觉得那丁都头素日行径简直罄竹难书,百死难赎其罪,至于钱忠明,此人虽隐在后头,可要是没有他支撑,外头人又如何敢如此行事。
除却下头,另有那岑通判,并前头许多高官,不管什么原因,不去管束手下,同助恶其实也没有多大差别了。
当天晚上,她便将这许多筛选出来的案子给了孔复扬。
“正言也在翻宗卷了!”孔复扬忙道,“他今日晓得路上那大虫尿的事,等不得州衙里头自己慢吞吞干活,已经安排了老卢带着十余人去跟去盯着,此刻他自己也去了衙门一道在查,我明日收了工,也会先回衙门帮着翻查——大家一齐出力,不用几天,总能有个结果来!”
又道:“你放心,不是全无方向地找,正言听说你们伙房路上险些出事,气得不行,自己先去那坡上看了两回,因说事情迫在眉睫,盖棺定论的旧案翻起来费时费力,如若是命案要案,还要跟提刑司请示扯皮,就让先要找新案。”
“他叫把岑通判到任以来,并前后两任交接之间一应命案并涉产五百贯以上的案子先翻出来,再详细看里头情况——幸而今日你们应对及时,我去看了那坡,背后都起一身冷汗!”
宋妙就道:“旧档案也要翻,大半年积压下来,又有各处县乡的送来,必定积累甚多,并不好挑,我这里是伙房里头大家凑出来的,至少有七八成把握都是冤案,虽说其中详细还要你们自行评判,总能省一点功夫。”
“公子且看一看,便只有一二分助力,能叫诸位省点力气,也是好的——伙房人人也都赌一口气,只盼能把恶人绳之于法!”
那孔复扬闻言,果然翻看手中得的文书,本以为只是寻常记录,然则一看之下,意外非常。
他连忙道了谢,胡乱几口咽了官驿里头饭菜,换了双鞋,带着那文书,牵了马出门就跑,也不管自己饭是吃完了,那马儿可怜见的嘴里还在慢悠悠嚼干草,没能咬稳,落了一地,想要回头去就,硬给拉着缰绳扯走了。
再说孔复扬到了衙门,进了库房,此时天色已晚,外间仍旧点灯燃烛的,一堆人在那里翻来翻去,韩砺独坐一旁,身边宗卷摆得最多,却是旁人找出来符合条件的,搬来他这里再做选看。
“正言,你看这个!”孔复扬急忙上前,把宋妙给的文书递了过去,“宋小娘子给的,说是伙房上下集思广益出来的,都是近来命案错案,列得甚是简明扼要!”
韩砺闻言,夹了根竹片在手中宗卷里,放到一旁,复才接过孔复扬手中文书。
因早见过宋妙所拟规矩条例,又有伙房行事细则,他心中其实已有准备,饶是如此,等看到纸上文字,本来皱起的眉头,还是不自觉就放松了。
很厚的一叠文书,但他看完,只花了很短的时间。
韩砺知道自己浏览的速度确实比寻常人快,但更清楚今次能这么快,最主要是因为这一位宋小娘子的行文实在漂亮。
人看到条理清楚、叙述得当文字时候,很容易自自然然就读了下去,并不用花时间去理解其中意思,整理重点信息。
她把每一桩可能有用的案子都列得清晰极了,时间、地点、事主,命案在前,冤案在后,衙门怎么判的,而今又是什么进度,冤枉的点在哪里。
行文的结构跟衙门里宗卷的制式要求相仿,但是更为细致。
最前头提纲挈领的文字上,她做了全然的简化,譬如魏家命案,列出凶器、致命伤、人证、物证各项存疑,疑点分别是什么。
这里只是寥寥几个字用做概述。
概述完,后头又是详述,整理了苦主叙述的来龙去脉,剔除了一应多余的表述、情绪上的表达,虽然是冤案说明,但显然提笔者并不把它往冤案方向去描写,而是真正不偏不倚地记录下来最原本的案情和疑点。
孔复扬等他看完,忍不住问道:“怎么样,有没有用?”
韩砺点了点头,从桌上一摞宗卷中翻出来一份,仔细与宋妙文书中所写逐一比对,最后叫道:“卢兄!”
卢文鸣晃了晃头,从一堆宗卷里站起身来,忙过来应话。
“杨二郎杀姐夫魏杰这个案子是你翻出来的,我刚刚看过了,判书里头问题果然甚多,只是宗卷里不少语焉不详的,你且照着这一份文书对一对,明日一早请岑通判安排人找仵作过来问话。”
吩咐完卢文鸣,他又一连叫了几个人,将宋妙所写文书逐一发放下去,让人拿来核对自己手中宗卷。
等一应发完,孔复扬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叹道:“当日在京都府衙时候,若能有宋小娘子帮着给一众巡捕、差官做记录,我也不至于同辛巡检他们起冲撞……”
“你倒挺有脸说的。”韩砺看了他一眼。
“三人行,必有我师嘛!”孔复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副自得模样,“宋小娘子前日才夸我,说我擅于博采众家之长,我当时就觉得这话夸得太到位了,等回去反复仔细思量,越想越觉得甚有道理,幸得她提点,日后自然要将此项优点发扬光大!”
他说得到此处,倒是很有些惋惜一般,道:“可惜她手艺实在太好,人人都盯着,不然等我得了官,当真很想要收她做门客——有这样一个细致伶俐人在门下,又能做吃的,又能干活,光是想,就觉得日子有盼头!到时候上上下下……”
孔复扬还没上上下下完呢,就听对面韩砺道:“前日还是给你管公厨,而今连幕僚都要当了,天一黑就发梦,果然当真太闲了。”
说完,他站起身来,让出身前、身后桌椅来,指着桌子上许多文书,道:“你来审吧,审完整理出个结果来,我回来再看。”
孔复扬一愣,忙道:“我只是来送个文书的啊!”
韩砺已经走出去几步,此刻回头看他,道:“来都来了,我要去找岑通判,这里你不坐镇,谁人来顾?”
说完,也不等回复,继续向外而去。
而那孔复扬本来还要嘴上再抱怨几句,等听得“坐镇”二字,犹如腰上栓了千斤顶,一下把他连屁股带人,重重坠到了椅子上,嘴巴也跟给浆糊黏住了似的,再说不出一点象征性推脱话来。
他心中暗想:哪里就能用到“坐镇”这样说法,不过此时除却我,好似,当真,那什么,也无旁人更合适来暂代正言一二了,嘿嘿。
***
韩砺出得门,径直去了后衙。
他找上了岑德彰,打过招呼,说明一番前头进度,复又道:“而今形势,箭在弦上,最好明日就把仵作召来对证,再安排人力,等有了证据,一息不等,连夜先将丁都头捉了,得他口供,去拿钱孔目——不知官人以为如何?”
岑德彰听说拿丁都头,自无二话,等再听说拿钱忠明,却是犹豫一番,问道:“正言,而今情况,等拿了钱忠明,你们待要如何?”
一边说,一边去看向身后幕僚。
那幕僚却不看他,只看韩砺。
韩砺与其对视一眼,道:“不是我们待要如何,抓了人,审问、取证,最后犯了什么罪,当用什么律,就如何处理——不过依律办事,哪里是我能左右?”
岑德彰脸上一下子有点难看起来。
吏无好吏,更何况钱忠明这样混迹多年,轻易就翻云覆雨的老吏。
哪怕不抓,不审,他都已经可以给对方列出来好几样摆在台面上的罪名来。
监主诈取财、诈为官文书、受财枉法、坐赃,要是数罪并罚,光是前两项,最轻也要杖责二百,流放沙门岛,一旦认真些,必定不是绞刑,就是一个秋后问斩。
“正言,他后头是……唉,消息要是传回京城,一旦京中来了人传信打招呼,我怎么好置之不理?”
岑德彰叹一口气,道:“前几任官,又岂会没有一个晓得他罪行,没有一个动手对付?光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任出过手,有一回都已经把人停了职,正要翻他旧账,可满州衙上上下下,没有一处不漏风的,最后给他早早知晓,一番运作,京中来了信,不得不又复了原职……”
“为什么要叫他知晓?”
“如何能不知晓?州衙上下,巡兵、衙役、差官,哪怕杂役,都会走漏风声,我总不能自己去抓吧?要是能一口气处置了,硬着头皮,木已成舟,我还能装作错了手,一旦叫他提前得知,财可通天……”
“官人手里,难道只衙门人能用?”
岑德彰一愣。
韩砺道:“三月间林知州告假奔丧,一应军政事宜转给通判代管,又不是调兵,不过日常事务,厢军难道不能用么?”
“往日……往日林知州素来不用厢军做这等……”
岑德彰还没说完,后头那门客早已不耐许久,插嘴道:“通判!林知州也不曾说过不能用厢军罢?况且就算知州尚在,以通判职权,难道不能调用?”
“况且眼下这样难得机会,外路不通,哪怕那钱忠明想要向京城送信,除非插了翅膀,这样路况,等他的人一来一回,只怕这里早已尘埃落定,又有什么好怕?”
那门客越说越是激动,道:“那钱忠明敢如此行事,不就是仗着官人秉性仁善?眼下又投毒,又谋害,这会子是次次躲开了,日后再犯,当真出了事,官人倒是怕得罪上官,到时候要是正言有个三长两短,或是河道上出什么大事,难道就不怕了??”
“这话!这话如何来说??”岑德彰唬了一跳,“依你们,先依你们,把人捉了,后头不要着急,看看什么情况,再做处置!”
“只是怕,那姓丁的嘴紧,轻易不肯招认!”
***
越日一大早,钱忠明辰时末才起的床。
他年纪渐长,越发惜身养福,起来之后,先打了一套五禽戏,又行两周呼吸吐纳之法。
一时练完,早有下人捧了水盆、细布巾过来。
昨晚他睡在小妾房中,这一房才进门三个月,虽然晓得上前伺候换衣服,仍有些局促,倒是那捧盆的是家中伺候惯的,很会曲意逢迎,奉承道:“老爷气色越发好了,今日看着,龙精虎猛!顶好能多休息一阵,只是怕衙门里头缺了老爷,忙不过来!”
钱忠明哈哈一笑,道:“休息不得了,也就这两日,小丁昨日还来说,衙门里头乱了套,求我早些回去……”
正说话间,却听前院不知哪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又有哭嚎、吵闹。
钱忠明那笑容一下子就收了起来,冷声道:“去看看今日谁人当值,一点规矩都不懂,让钱义对着人,罚……”
他那“罚”字方才落音,却见院门外一人跌跌撞撞,狂奔而来。
此人面色仓皇,一边跑,一边叫“老爷”,连叫两声,复又道:“不好了……”
那尾音拖着呢,却听“咚”的一声,此人猛地朝前一栽,狗啃泥似的,被一扇厚厚盾牌重重砸在了地上,而紧随其后的,却是一个手中持棍的兵士。
钱忠明心中一突,嘴上却是大声喝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本官宅邸,我官加武德大夫、检校太子宾客……”
一堆无用虚衔还没报完,对面那兵士已然眼前一亮,转头叫一声“主犯在这里!”
一时叫完,此人快跑几步,便朝钱忠明用力一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