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型《刑案汇览·卷三十一》嘉靖直隶“火钳烙阴案”。)
当朱元璋的意识再次从无边的黑暗中挣扎而出时,迎接他的不是金光,而是一阵刺耳的、泼妇般的叫骂。
“王大丫!王大丫!你个懒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起来做饭!你是想饿死老娘吗!”
这熟悉的声音让朱元璋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眼皮动了动,可他浑身酸痛,没有分毫力气。
这辈子,他叫王大丫,一个贫苦农家的长女。
或许是上一世的母亲给他那颗早已被皇权磨砺得坚硬无比的心撬开了一丝缝隙,注入了些许尘世的暖意。这一世,他对自己的爹娘竟生出了几分真实的感情。
爹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会笨拙地将省下来的窝头塞给他。娘虽然嘴上厉害,却也总在深夜里偷偷给他盖好被角。他本就是苦出身,穷日子怕什么?身为长姐,他照顾着弟妹,一家人虽然顿顿喝着稀粥,倒也勉强把日子过了下来。
可好景不长。
嘉靖二十六年,他九岁那年,天逢大旱,蝗灾过境,地里颗粒无收。当爹娘和弟妹们饿得只剩皮包骨头,最终将哀求与不舍的目光还是投向了他,朱元璋的心凉了。
他付出了些许真情的,可换来的却是被舍弃的命运。
但他同样清楚,若他不站出来,这一家人,就得齐齐整整的饿死。他能怎么办?他一个九岁的女娃,能怎么办?
况且,他也不认为那位小仙使会允许他反抗。
于是,年仅九岁的“王大丫”被卖给了隔壁村一户家境尚可的人家,做了童养媳。
从踏入这个家门开始,他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就如今日一般。
“赔钱货!还敢躺着!看老娘不打死你!”
柴房的房门被一脚踹开,一个身材壮硕、面相刻薄的妇人冲了进来,一把掀开他身上那床薄如蝉翼的破被子,蒲扇般的大手照着他瘦弱的脊背就狠狠拍了下来。
“啪!”
朱元璋被这一下打得眼前发黑,胸口一阵气闷,差点咳出血来。
这个妇人,便是他这辈子的“婆婆”,张氏。
他堂堂大明开国皇帝,何曾受过这等屈辱!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反抗,可这具从出生起就没吃过饱饭的身体,瘦得皮包骨头,来到张家后更是食不果腹,连灶台的锅都快端不稳,哪来的力气?
第一次反抗时,被张氏轻而易举的摁在地上,拳脚相加,打得他三天没能下床。
自那以后,张氏的磋磨便变本加厉。扫过她一眼,就是一巴掌。饭做得慢了,就是一脚。有时甚至没有任何理由,纯粹是她心情不顺,便拿他出气。
最狠的一次,他实在饿得受不了,偷吃了半碗客人剩下的冷饭。张氏发现后,竟将他绑在院中的枣树下,在盛夏烈日下曝晒了三日,只给馊水吊着命。
那三天,他感觉自己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也是在那个夜晚,他偷了把剪刀,摸到了张氏的房门口。他要杀了这个老虔婆!
可就在他举起剪刀的瞬间,小玄猫那懒洋洋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大明律·刑律:凡子孙殴祖父母、父母,及妻妾殴夫之祖父母、父母者,杖一百,徒三年。凡谋杀祖父母、父母及期亲尊长者,已杀者皆凌迟处死。”
随即,小玄猫轻笑一声:“朱元璋,虽然你这未来婆婆如此磋磨你,让你干最苦的活,还不给你饭吃,把你往死里整,可你要是敢杀了她,可是要被凌迟的哦~”
朱元璋的灵魂在怒吼:“那你要朕如何!就让这老妖婆如此折磨朕吗?!”
“嗯哼,”小玄猫的声音里满是无所谓,“我怎么知道怎么办?问你啊?大明律不是你定下的吗?虽然大明律不允许女子报官,但你可以强行报官啊!只要先挨五十下鞭子,在加上大明律的,凡妻妾告夫及夫之祖父母、父母者,杖一百、徒三年。只要你挨过这一套流程,运气好活下来了,就可以请你伟大的大明律法给你做主了。”
朱元璋听着这一套流程,哪怕他不愿意承认可也知道,挨了这一套流程,正常的男子都难以活下来,自己如今这幅身体,又怎么可能活得下来,他握着剪刀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小玄猫补充道,“不过你大概是告不赢的,谁让你是女子,还是童养媳呢?你现在可是夫家的财产,人家怎么对你都不过分。加油吧。”
声音消失,只留下朱元璋在原地。
最终,他还是退了回去。
不是怕死,而是他清楚,以自己现在的体力,就算侥幸杀了张氏,也绝对逃不过大明官府的追捕。
而他,朱元璋,也绝不能在全天下人的面前,以一个杀人犯的身份,死在自己创立的王朝律法之下。
从那天起,他便将所有愤怒与不甘死死压在心底。一晃六年,时间到了如今的嘉靖三十二年,今年他十五岁了。日复一日的折磨,早已将他磨得麻木,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如今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还愣着干什么!等老娘伺候你吗!”张氏又是一脚踹在他的腿肚子上。
朱元璋一个踉跄,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低着头,哑着嗓子应了声:“……就去。”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那油腻昏暗的厨房,开始淘米烧火。张氏就跟在他身后,叉着腰,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米放多了!你个败家精!想吃穷我们家是不是!”
“火烧那么大!柴不要钱啊!丧门星!”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做着手里的活,左耳进右耳出,仿佛骂的不是自己。
早饭做好,朱元璋默默端着那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缩在灶台角落里,听着堂屋里张氏一家人吃饭的声响,等着收拾碗筷。
然而今日收拾完后,张氏却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赶他去干活,反而翘着腿,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一脸理所当然地开口:“王大丫,如今我家大壮也十四了,你们今日便圆房吧。”
“圆房”二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又像一星火种落入枯草,瞬间点燃了朱元璋压抑了六年的滔天怒火。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骤然掀起血浪,暴戾与杀意再也无法掩饰。
“不可能。”
他堂堂大明开国皇帝,怎么可能同一个黄口小儿行此等苟且之事!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张氏被他眼中迸发的凶光骇得一哆嗦,但常年作威作福的惯性让她瞬间压下了那丝惧意。这小贱人,反了天了!这六年来,除了刚来时那点微不足道的反抗,哪次不是被自己收拾得服服帖帖?
想到这里,张氏的怒火“腾”地就烧了起来,她猛的起身,一巴掌狠狠甩在朱元璋脸上!
“啪!”
“你个小贱人!还敢瞪老娘!反了你了!”她叉着腰,唾沫星子横飞,“我们张家养你六年,给你吃给你喝,不就是要你给我们老张家开枝散叶,生个带把的吗!”
“老娘告诉你!今天这个房!你圆也得圆!不圆也得圆!”
朱元璋的脸颊火辣辣的疼,可这点痛楚与灵魂深处的屈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他清楚,今日若是不反抗,等待他的将是比死亡更难堪的结局。
这些年来被殴打、被羞辱、被当成牲口使唤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脑海,那股被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彻底冲垮了理智。
去他娘的律法!去他娘的面子!
此刻,他赤红着双眼,只想杀了眼前这个老虔婆!再自行了断!
“咱杀了你!”
朱元璋嘶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猛的撞向张氏。趁着张氏被撞得一个趔趄,他转身抄起旁边一条沉重的实木板凳,高高举起,照着张氏的头就狠狠砸了下去!
“砰!”
“哎哟——!杀人啦!”
张氏抱着头发出凄厉的惨叫,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流了下来。这动静瞬间惊动了里屋的男人。张氏的丈夫冲出来,正看到自己婆娘头破血流,而那个平日里逆来顺受的童养媳正举着凳子要砸第二下,顿时怒不可遏。
“疯婆娘!”他怒吼一声,想也不想,一脚就将瘦弱的朱元璋踹翻在地。
朱元璋瘦弱的身体像个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又滚落在地,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来。
男人赶紧扶起自己的婆娘查看伤势,见只是砸破了头,并无大碍,便将满腔怒火都发泄到地上的朱元璋身上。
“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敢打你婆婆!老子今天打死你!”
缓过劲来的张氏更是疯了一般扑上来,对着朱元璋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咒骂着。“打!给老娘往死里打!这个小贱种,养不熟的白眼狼!”
拳脚如雨点般落下,朱元璋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眼前阵阵发黑。意识模糊间,他甚至觉得,就这么被打死,也算是一种解脱。这六年,精神上的酷刑远比皮肉之苦更让他煎熬,他快要疯了。
他只恨,恨自己这具身体太过无力,竟没能一凳子砸死那老妖婆。
然而,预想中的死亡并未到来。
张氏打累了,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但心里的恶气仍未出尽。她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朱元璋,恶狠狠地骂道:“你不是不愿意圆房吗?!啊?!好啊!老娘让你不圆房!”
她猛地冲进厨房,片刻后,手里拿着一把在灶火里烧得通红的火钳,一步步走了回来。
只见张氏狞笑着,用那把烧红的火钳对准朱元璋,尖声叫道:“我让你个小贱人不愿意圆房!你个赔钱货!不愿意是吧!啊!老娘让你这辈子都圆不了房!”
话音未落,她便将那烧得通红的火钳,狠狠烙向朱元璋的下体!
“滋啦——”
皮肉烧焦的声音响起。
剧烈的、难以言喻的灼痛瞬间贯穿全身,让本已昏沉的朱元璋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
“啊——!”
张氏的丈夫看到这一幕,也吓傻了,连忙上前拉住自家婆娘:“你疯了!你这么干!她还怎么给咱们家生娃!”
“生个屁!”张氏彻底疯魔,一把甩开丈夫的手,“她不愿意圆房!留着她有什么用!反正也是灾年用小半袋米换来的!大不了!咱们再买一个!”
男人被这话噎住,看着妻子这般疯狂的模样,也是急了,反手一巴掌甩在张氏脸上:“你个败家娘们!老子有点余钱也不是让你这么糟蹋的!”
骂完,他看向地上已经疼晕过去、下身血肉模糊的朱元璋,知道这人怕是救不回来了,只能烦躁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把她丢进猪圈饿几天,要是命大能活过来就继续用,要是救不回来……就找个地方埋了。”
就这样,朱元璋被拖进了恶臭熏天的猪圈。
接下来的几日,因为十分严重的感染,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张氏来看过几次,听到他哪怕在昏迷中,嘴里还在微弱地咒骂着她,心中那股邪火再次被点燃。她竟发了狠,叫人搬来石磨,压在他的胸腹之上,要给他个永世难忘的教训。
“咔嚓……”
本就奄奄一息的朱元璋,只觉得胸口一闷,随即内脏破裂的剧痛传来,眼前彻底陷入了黑暗。
张氏一看闯了大祸,慌忙将尸体拖出去,在后山草草掩埋。
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张氏一家在村里本就人缘不好,虐杀童养媳的消息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隔壁村。
听闻女儿惨死,王父王母悲痛欲绝。老实了一辈子的王父,第一次鼓起勇气,将张氏告上了公堂。
朱元璋的灵魂飘荡在半空中,他本不想看,他知道自己亲手缔造的律法,在保护女子这方面是何等苍白。杀人偿命?在这大明,对大部分女子,根本不受用。
他想飘走,可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禁锢在公堂之上,让他不得不听,不得不看。
公堂之上,县令听完王父涕泪交加的陈述,又听了张氏一家的狡辩,随即,不紧不慢地翻开了那本熟悉的《大明律》。
只听县令宣道:“经查,张氏蓄意虐杀童养媳王氏,手段残忍,论律,应判杖六十,徒一年。然,张氏身为婆母,属尊长,对卑幼行刑,应减等论处……本官酌情,判张氏杖八十,罚银十两,以儆效尤!”
说完,县令一拍惊堂木,便要退堂。
王父如遭雷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儿被那般虐杀,换来的竟是如此轻飘飘的判决!
“青天大老爷!不公啊!我女儿死得惨啊!”他跪在地上,疯狂磕头,额头血肉模糊,“大老爷!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啊!大老爷!”
县令被他吵得不耐烦,皱眉道:“本官依法判案,何来不公!你女儿既已卖作童养媳,便是夫家的财产!人家处置自家财产,本官判她杖刑罚银,已是格外开恩!你还想如何?”
见王父依旧哭喊不休,县令彻底失了耐心,怒喝一声:“大胆刁民!咆哮公堂!来人!给本官掌嘴二十,打断双腿,丢出去!”
衙役如狼似虎地扑上来,王父的哀嚎很快变成了惨叫。
临了,那县令还不忘朝着被拖出去的王父轻蔑的啐了一口:“当真是不知所谓。”
夫家的财产……财产……
朱元璋的灵魂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栗,他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笑得悲凉彻骨。
他死了,被虐杀而死。而杀他的凶手,连偿命都不用。
为他讨公道的父亲,反被打断双腿。
他飘在空中,看着断了腿的父亲被丢出衙门,看着这个家的顶梁柱就此垮塌。
他看着此世的母亲为了养活一家,日夜操劳,很快积劳成疾,一病不起。
他看着弟妹们再度陷入饥饿,最终一个个被卖掉,或是在某个寒冷的冬日,无声无息地饿死。
家破人亡。
而这一切的根源,是这世道的不公,是他大明律法的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