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间放下筷子,沉声道:“是军非军,进夜不收之人,九死一生,十不存一,鲜有能活到头的。并且,你应当知道,做这个的,站不到太阳底下,死了也见不得光,家人无法办丧,否则第二天就是一院悬挂的头颅。这种暗部组织,你还是离远些的好,卷进去的没什么好下场了。”
从漠南能带出情报的能是谁,不言而喻。白云间话里话外也暗暗提醒着易雪清,这人就喜欢瞎掺和,又生的张扬,不是什么好事。
“谁卷进去了,随口问问。”莫名白云间不太喜欢这件事,易雪清知趣的没再往下提,狗腿的给两人夹着菜。
深夜,易雪清阖上窗户。坐在桌前拿出了那封沾满血迹的家书,光线昏暗,血迹刺目。她没有将家书交出去,既然是自己答应了送信,自然得自己送,从某种角度而言,易雪清也是一个固执的人。
血已经干涸,摸着手指发涩,盯着马三元的血,她思量了一番,偷偷跑进白云间书房找了一个干净的信封。将里面的信取出,又塞进去。家人死去,却无法办丧,若有一封家书,也算慰藉。
翌日,白云间一大早就出了远门,先前他与她们提过,得与马帮去做点什么事,没一个月是回不了来的。送走白云间,南灵就迫不及待将原先酿酒的茅屋改成了药庐,她这位江南名医名声远扬,不属凉州医界任一派系,甚至因通梦术可治药石不治之症。因此也成了各大医坊的座上宾,所幸医仙神秘,要不然这胡杨林已经被踏破了。
治病救人,医者仁心,南灵倒不嫌烦,也是年轻,治病问诊,不再酿酒后,治病问诊,制药控梦连轴转。
换而言之,易雪清不需再送酒,跑腿得更勤了。
拿好需要采买的药单,策马飞驰在荒道上,易雪清莫名觉得,他们好像还把这日子经营的有声有色怎么回事?
午后,刮了一阵风。凉州这季节难得的艳阳高照,易雪清一路打听,走街串巷,终于在一个巷子里找到了马三元的家,望着发白破损的木门,和上面已经只残存了半面的福字,她顿了顿,敲开了门。
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开门的是一位妇人,看上去不过三十,一身缟素,发边别了一朵白花。夜不收办不了丧,家里人也只能悄悄着丧了,看样子她没有找错。
年轻妇人看见她,打量一眼谨慎问道:“姑娘你找谁?”
“我.....我是马三元马大哥在关外的朋友,过来悼唁。”
听到马三元的名字,妇人身形明显一怔,一滴泪骤然落下。易雪清慌忙从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夫人节哀。”
擦着泪水,妇人纵使伤心还是哽咽着将易雪清请进了屋。不大的院落,散落着些许纸钱,两个孩子坐在屋檐下吃着肉铺,方桌上还摆着些吃食,看来已经有人来过了。
“护凉,带着妹妹进去玩吧。”妇人强忍着悲痛唤孩子进去。小男孩约莫九、十岁。格外懂事,拉着妹妹的手进了里屋。
易雪清坐在院中,见夫人起身欲去准备茶食,忙阻道:“不必了,嫂子。我是来替马大哥送点东西的,别那么麻烦。”
听到马三元有遗物时,马夫人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不太敢相信道:“他还留有遗物吗?”
易雪清默默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双手递了过去:“他走前留的家书,让我保管。现在他牺牲了,这封应当转交与你。”
女人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望着光洁的信封,往衣服上擦了擦才接过来,如获珍宝般贴在怀里。双眼浸满了泪花,自顾自的念叨起来:“两年前他在军中冲撞了上级,被打了二十军棍逐出军中,他说要出去做点买卖赚银子,我当时还怀着宝妞呢,不让他去。他不!我拦不住啊,我以为他是去了中原,没成想出关了。进了夜不收,去做这丢命的事,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个伤人心肝的混账,瞒我瞒的好苦啊,怎么就这么走了啊。女儿都没有见过她爹爹啊。”
女人涕泪涟涟,让易雪清见了也多为难受:“嫂子,马大哥和那些出去的夜不收,都是英雄。”
“是。”马夫人哽咽着点了点头:“我没说他不是英雄,他们都这样说,可是死的我丈夫啊。我不恨他去漠南,我恨他一直瞒着我,我满心欢喜等他回来团聚,盼了两年,却只盼回一具被狼啃得残缺不堪的尸体。这让我如何能接受啊?”即使痛彻心扉,她还是努力压低着自己的哭声,不让屋内的孩子听见。
易雪清也不知如何安慰,她与这马三元也只是萍水相逢,并不了解此人。不过听南灵说了这夜不收,也大概懂了一些,既然是出关潜伏,自然要瞒天瞒地瞒亲瞒友,环视着简朴略显老旧的小院,她莫名在想,两年前马三元离开家时,看着依依不舍的妻儿,心中又是怎么想的呢?
“嫂子。”易雪清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这是一点心意,当是帛金。”
“不必了。”马大嫂摆着手:“丧礼都没有,哪里能收什么帛金呢。再者先前已经有人来送了他的抚恤金,姑娘就莫要破费了。”她望着这个背着刀的年轻女子,她丈夫去漠南做的是丢命的事,而在关外认识的汉人,不是汉奸就同样是悬着命的。
她叹息道:“姑娘,有钱还是留给家里吧。”
易雪清不想与她推来推去,直接把钱袋子狠狠往屋子里一砸,趁对方还在错愕之际,纵身飞上墙沿:“我走了,别送了。”
听到女子的声音,护凉才悄悄探出头来。见那个陌生姐姐走后,才拉着妹妹走到母亲身边,小心翼翼抱着母亲轻声安慰道:“娘,你还有我呢。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和妹妹的。”
轻抚着孩子的头,她拿起信封,缓缓打开。熟悉的字跃然纸上,乍一眼像极了求亲那年他亲写的婚书。
夫人亲启 见字如面:
自草长莺飞之日离家,至此霜重露寒之日已是两年有余。想一想这是我走后第一次与你写信,莫要怪我,非我无情,只是有难言苦衷。如今终可提笔,与你诉说一二。我离家时,你尚未临盆,如今想必女儿已经会走路了吧,不知叫起娘亲来是否顺口。我常常在夜里想起你与孩子们,午夜梦回,不住流泪,我是一个无情的丈夫,狠心的父亲。
可是求你不要怪我,只因我身在凉州,更为军人。鞑子扰我国土,害我同胞,野心勃勃,如何能忍?凉州是为边境,我既在军中,自知其对后方汉土其重要。将士们日夜苦熬,只为提防那垂涎国土的野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入夜不收,是王爷亲点,亦是我之所愿!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皇帝既能将国都迁去那曾沦陷的燕云十六州,我们凉州人豁出命护护这凉州又何妨呢?若凉州安,中原安,中原安,百姓安。
昔日铁骑踏断中原,残害同胞,奴役做那四等人尚在史书中刻着耻辱。云儿,你知我,你的丈夫虽无万丈豪情,但绝不是孬种。世间安有双全法?于你,于孩子,我心存愧疚,但想想,凉州还有大周有那千千万万的儿女,我与家人离别已是悲痛又怎忍同胞再受呢?
女儿还未取名吧,护凉的名字为我所取。名字便由夫人定夺吧,我在漠南想了上百个名字都不如夫人名字好,便求夫人费心了。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明日便要返回凉州,路途险阻,命数难卜。若我不幸身故,拨得抚恤金,想来也可保你与孩子安稳度日。
三元所行之事隐秘非常,我死后为保孩子与你平安,莫办丧、莫宣扬、只消说我客死他乡便可。还望夫人节哀,莫要为我这无情丈夫过于哀恸,伤了身子。但身为父,仍为吾儿留有一言,望夫人转告:愿吾儿平安长大,望继父之愿,莫离凉州,护这凉州月下,万家灯火。
夫 马三元
啪嗒——
泪染湿了信纸,护凉见母亲哭了,一手搂着妹妹,一手为母亲擦泪。单依云摇了摇头,将两个孩子抱起,理着儿子额边的碎发,柔声问道:“吾儿长大以后可有什么想做的呢?”
年幼的男孩指着院中大树,朗声道:“如父亲那般高大,护娘亲,护妹妹,护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