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璟臣回到府中已经是三更时分了。
见他朝谢梧的院子走去,跟在身后的简桐道:“督主,夫人大约已经睡了,不如明天再去?”
夏璟臣神色淡漠,脚下却一刻也不停,“我明天哪来的时间?”
简桐立刻闭上了嘴,明天督主还真没有时间。想想这段时间的几桩案子,再想想白天刚关进诏狱的那一群人,一时间觉得人生灰暗无望。
这日子过得,还不如赶紧去北境跟北狄人打仗呢。
踏入谢梧的院子,就看到她房间里的灯还亮着。落云落霞迎了上来,恭敬地道:“督主。”
夏璟臣微点了下头,大步走向了房门。
落云落霞十分默契地退到了院门口的屋檐下,不敢靠近房间。
房间里,谢梧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搭在桌边的手里还握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因为她渐渐睡得沉了,书正缓缓从指尖往下面滑落。
夏璟臣上前几步,接住了刚要落下的书卷。
翻过封面一看,却是一本关于西南地区的地理志。谢梧是从蜀中回来的,对这些感兴趣倒也不意外。
手中东西突然失落的感觉惊醒了谢梧,她睁开眼睛就看到站在自己跟前的人,连忙坐起身来。
“这么晚了怎么不先休息?”夏璟臣随手将书放在桌上问道。
谢梧抬手打了个哈欠,慵懒道:“不是督主说晚上回来和我再议昨天的事吗?”
夏璟臣一时无言,谢梧站起身来问道:“督主刚从宫里回来?用过晚膳了吗?”
夏璟臣摇头道:“刚从诏狱出来。”
“那正好,我也有点饿了。”说罢转身推门出去,吩咐落云落霞送些吃食过来。
吩咐完,谢梧回到房间里,为两人各倒了一杯浓茶,才道:“东华街的事情,陛下很生气?”
夏璟臣抬头看了她一眼,唇边绽出一抹冷笑,“何止是生气。”
“镜月湖惨案至今不过十数日,锦衣卫和东厂也未曾懈怠,那些读书人即便急于知道真相,也不至于就聚集起来冲撞宫门。”谢梧捧着茶杯一边慢慢喝着,一边道:“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夏璟臣道:“京城里私底下流传,东厂和锦衣卫和幕后凶手沆瀣一气,意图隐藏真相蒙蔽陛下。那些读书人……”
夏璟臣面露嘲讽道:“他们觉得,他们是在匡扶社稷,为陛下铲除奸佞。”
谢梧为他添了一点茶,安慰道:“年轻人有血性有正气,不算坏事。”就是对夏璟臣本人不太友好。
这些人并不明白,并不是因为有了东厂锦衣卫,皇帝才变得昏庸的。
而是因为皇帝需要东厂和锦衣卫,所以他们才会存在。如果夏璟臣今天是个铁骨铮铮忠言逆耳的诤臣,那么他现在就不是东厂提督,而是在诏狱或者某个不起眼的扫地刷马。
如果东厂和锦衣卫全都是诤臣,那明天就不会有东厂和锦衣卫了。
对皇帝来说,他们是逆臣。
或许他们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不能怪君父,自然只能怪那些蒙蔽了君父的奸佞。
幻想着只要铲除了奸佞,君父就会变得英明睿智。不得不说,这是属于文人的天真幻想。
不等夏璟臣再出言嘲讽,谢梧迅速地转换了话题,“能激起这么多人的怒火,不可能只是普通的道听途说,总要有些什么真凭实据才行吧?”
夏璟臣垂眸道:“有人将六合会和韩昭的关系散播了出去,还有六合会私自购买大批火油和火药原料的事。”
“那……韩掌印现在?”谢梧试探道。
夏璟臣道:“谢姑娘的心愿达成了,我这么晚回来,就是因为陛下命东厂和锦衣卫,清扫了六合会在京城的所有据点。”
谢梧苦笑道:“我只是想看六合会倒霉趁机占点便宜而已,六合会这么大的势力,申家可吃不下。再说了……韩昭若是不倒,吞了六合会岂不是等于得罪韩昭?”
夏璟臣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道:“算你有些自知之明,黄泽赵端易安禄韩昭都跟随陛下多年,说一句有从龙之功也为不过。韩昭更是曾经数次救过陛下的命,只凭这件事就想要扳倒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且,六合会从来就不是韩昭的所有物。”
谢梧瞬间了悟,道:“韩昭是替陛下掌控六合会的?”
夏璟臣垂眸喝了口茶,道:“当年陛下能够保住太子之位,以及顺利登基,都少不了六合会暗中的财力物力人力相助。这段时间六合会一直不安宁,想来过不了多久,六合会的会首也该入京了。”
谢梧沉吟不语。
落云和落霞提着两个食盒进来,将几个适合晚上吃的清淡小菜和两碗熬得香浓的粥摆在了桌上,又躬身告退。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各自沉默地开始用餐。
谢梧其实并不饿,慢悠悠地吃着东西,一边思索着方才的对话。六合会和九天会一向不对付,但双方的会首其实谁也没见过谁。
谢梧现在并不大想和六合会发生冲突,在北方九天会本就毫无优势,六合会背后还有皇帝的话,就更没有必要了。
谢梧吃得慢,夏璟臣却吃得很快。
无论夏璟臣原本是什么出身,如今也是位高权重。他吃饭速度很快,却丝毫不显粗鲁,甚至有几分仿佛骨子里带来的优雅。
“在想什么?”谢梧正沉思着,耳边突然传来夏璟臣的声音。
谢梧仿佛没有防备,脱口道:“在想夏督主原本的名字叫什么。”
这话一出口,谢梧抬眼就对上了夏璟臣幽深的眼眸。
她当然知道夏璟臣明面上原本的名字叫什么,但她觉得那不是真的。
“谢小姐真的想知道?”夏璟臣问道。
谢梧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夏璟臣笑道:“好,谢小姐不如先告诉我,你跟莫玉忱是什么关系?”
“……”谢梧有些遗憾地在心中轻啧了一声,笑道:“先前不是跟夏督主说过了吗?申家和九天会有生意来往,我大哥与莫会首也有些交情。比起六合会,我自然希望九天会做大对申家更有利。”
夏璟臣似笑非笑地道:“既如此,本官的名讳就是谢小姐查到的那个。”
谢梧嘴角微抽了下,笑道:“督主说笑了,我可不敢私下查督主。”
谢梧觉得现在不是聊这个的好时机,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拉回原本的路上,“陛下既然相信韩昭,却又下令清除六合会在京城的据点,那是不信任六合会了?”
夏璟臣道:“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无论是六合会底下的人自己有了小心思,还是被人给渗透了,陛下必然都是要敲打六合会的。”
谢梧点点头,沉吟道:“韩昭和六合会的关系并不算秘密,如此……陛下要如何向朝野交代?”
夏璟臣道:“明面上韩昭自然要处置,但此事确实与他无关,最多只是个监管不利罢了。下午的时候韩昭被打了五十大板,免了他御马监掌印之职。”
“接替他的人是易安禄?”
夏璟臣微微眯眼打量着谢梧,半晌才道:“此事陛下尚未公布,谢小姐是消息灵通还是料事如神?”
谢梧笑道:“都不是,只是除了易安禄也没别人了吧?杨清虚去了青州,赵端一心服侍陛下,黄泽掌握司礼监,陛下总不会让夏督主兼任御马监掌印之职?或者是从御马监提人上来?那以后韩昭再要回去,恐怕会让底下人不满吧?不过,我以为陛下应该对易安禄有些不满了,没想到陛下竟然还是对他如此信任。”
夏璟臣淡淡道:“君心难测,谁又能真正知道陛下在想什么呢?”
“白天那几位老大人,还有那些年轻学子,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谢梧问道。
夏璟臣声音平静,“钟酩,杨远山处斩,其余几人杖责五十,流放边关。诏狱里的人,查实与意图行刺无关者,杖责三十,终生不得再参与科举。与行刺有关者,斩!”
短短的几句话,却不知道多少人头落地,房间里一时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