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入耳,于木婉秋而言,不啻于一场巨大的诱惑,明晃晃摆在眼前。她这几年如断梗飘萍,辗转无依,最怕的便是求不得安稳,觅不得安生。
曾几何时,她以为如约嫁入陆家,人生便重回正轨,能得一份踏实安稳。怎料老天偏要同她开一场玩笑,婚礼前夕竟横生枝节,婚约告吹。此后近一年,她更是陷在困局之中,难以挣脱。
如今木家败落,父兄皆身陷囹圄,后事难料。父亲这番话,字字似已看透结局,而他给的选择,竟成了自己最后的退路。
“爹……还未到这般地步,木家何至于此?女儿若走了,便是抗旨不遵!届时只会让爹与大哥罪加一等!”木婉秋声音发颤,带着一丝急切。
木原霖缓缓摇头,目光沉沉:“这场闹剧,终要有个收尾。你且想想,放眼当下,谁有这般分量,能收拾这烂摊子?”
木婉秋闻言,骤然呼吸一窒,心头泛起一阵寒意。
“你尚有时间思量。爹留给你的东西,足够你后半辈子无忧无虑。木家儿郎,此番怕是难以脱身,但你,总归还有一线生机。”
说罢,他微微俯身,凑近女儿耳畔,只低低留下四字:“莫信怀王。”
除此之外,再无半句多言,只静静看着她,目光中藏着千言万语,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夜色如墨,沉沉压在京城上空。年节早已收尾,连元宵的花灯余韵也消散无踪,唯有街角几盏残灯在寒风中摇曳,昏黄的光线下,石板路上的积雪融成了泥泞,踏上去发出黏腻的声响。
自除夕之变至今,街巷间总透着几分萧索,白日里尚且行人稀疏,此刻更显空荡,只有巡夜的兵丁脚步声远远传来,敲着梆子,将寂静的夜衬得愈发冷清。
木婉秋裹紧了身上的玄色斗篷,快步走出大牢的阴影。冰冷的晚风灌入领口,她却浑然不觉。
父亲那句“莫信怀王”,仍像一颗石子,在她心湖激起千层浪,反复回响,挥之不去。
她攥紧了袖中的手,一时不敢深想——父亲究竟是基于何种考量,才会对她说出这番忠告?莫非,她私下与怀王往来的那些隐秘交易,被父亲察觉了?
那见不得光的牵扯,她做得极为隐秘,连贴身丫鬟都未曾告知,自忖父亲身陷囹圄,断无可能知晓分毫。
这般思忖着,她又摇了摇头,觉得此事绝无可能。父亲被关押多日,消息闭塞,怎会洞悉这等私下交易?
况且,她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那怀王用人朝前,至今日也未曾联系过她。
可越是这般说服自己,心头的疑云越是浓重。她更难想象,父亲为何要特意点出“莫信怀王”。
怀王如今自身难保,朝堂上风雨飘摇,连自身处境都岌岌可危,早已无力插手木家之事。
更何况,父亲先前本就属怀王一派,算得上是他的得力臂膀,即便此次木家落难时怀王未曾出手相帮,也断不至于加害——上折子弹劾木家、掀起这场风波的,明明是陆曜等人。怀王再蠢,也不会自掘坟墓,亲手砍掉自己的臂膀,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
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木婉秋望着前方深不见底的夜色,只觉心头一片茫然。
父亲久历官场,素来沉稳,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与缘由,绝不会轻易说这话。那这背后,究竟还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隐情?怀王看似无力的表象下,又是否藏着不为人知的算计?
寒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她打了个寒颤,猛地回过神来,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眼下木家前途未卜,父兄安危悬于一线,她自身尚且如履薄冰,容不得半点差错。只是父亲那句忠告,如同扎在心头的一根刺,让她再难像从前那般,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全然的信任了。
……
又过一日,本是寻常的一日,白日里,张媛媛请了陈稚鱼进内屋说了会儿话,她已足了月,可是孩子迟迟没有动静,府医几次三番的请脉,都说脉相如常并无大碍,可看着那高耸的肚子,总叫人忍不住的为她捏把汗。
怀胎至今,张媛媛这个准母亲也颇为受累,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都觉呼吸短促,这是她的头一胎,心里头也打着鼓,不安的很,与同样怀孕的陈稚鱼聊了一会,听她说了一些妇人生产的事后,也慢慢放下了心。
等到日头西沉,暮色渐浓,距城门关闭尚有一个时辰的时候。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碾着京城外的石板路,摇摇晃晃驶入众人视野——那是从边关归来的车驾,阔别多年的陆家长房长媳,终于踏回了这片故土。
消息早在正午便传到了陆府,陆夫人一早便带着府中女眷,连陆晖也一并唤上,特意出城十里相迎。
车帘掀开,见到久别重逢的大嫂嫂,妯娌二人执手相望,未及开口,眼泪先落了下来,哽咽着诉了几句思念,又伴着一路笑语,往陆府方向行去。
陈稚鱼并未同去。一来天色渐暗,夜路出行多有不便;二来她双身子,经不起来回奔波,便只在府门口的廊下坐着,静静等候。身旁唤夏捧着暖炉,不时替她拢一拢披风,生怕她受了寒。
可这等候并未持续多久,府内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惊呼,打破了门前的宁静。
紧接着,一名婆子慌慌张张地从内院跑出来,鬓发凌乱,脚步踉跄,到了陈稚鱼面前,喘着粗气急声道:“少夫人!不好了!里头……里头大奶奶要生了!”
陈稚鱼猛地站起身,手不自觉地覆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眸中闪过一丝惊惶,随即定了定神,沉声道:“慌什么!大奶奶要生了是好事!去叫稳婆!再让小厨房把备好的热水、干净布巾都送过去,通知管家娘子,让她盯着产房外的事,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她虽未亲历生产,却也早为自己和府中女眷备好了应对之策,此刻条理清晰,几句话便稳住了慌乱的婆子。
唤夏也连忙上前,扶着陈稚鱼往内院走,低声道:“少夫人,您慢些,产房那边有稳婆和婆子们盯着,您身子重,莫要累着。”
陈稚鱼颔首应下,脚步未停。她转头将唤夏留住,叮嘱道:“婆母既去城外接大伯母,此刻我先进内院守着晖二嫂嫂。你且代我在府门口等候,若公爹与大伯他们归来,便速速上前告知这桩喜事——陆家要添丁了!”
唤夏不敢耽搁,只得将陈稚鱼托付给身旁的鸿羽与抱喜,自己则乖乖守在府门处,静候主子们归来。
这边陈稚鱼刚行至内院月亮门,便见院内一众丫鬟仆妇皆神色紧绷,如临大敌般严阵以待。众人见她到来,仿佛骤然有了主心骨,纷纷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禀报。
“回少夫人,大奶奶是突然发作的!方才还好好坐着,忽然便说腹痛。起初我们只当和先前那般,忍一忍便过了,谁知这一次疼着疼着,大奶奶便说怕是要生了!”
“是啊少夫人!万幸您早将稳婆们安置在隔壁院落,一听消息,她们片刻便到了,倒是没误了时辰!”
陈稚鱼闻言,暗自松了口气,随即展颜一笑,温声道:“你们临事不慌,差事办得妥当!待你们大奶奶顺顺利利生下孩子,诸位都有重赏!”
这话一出,院内紧绷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丫鬟仆妇们脸上皆露出了笑意,先前的慌乱一扫而空。
恰在此时,去城外接人的女眷们已回到府中。
几辆马车停在府门,陆夫人、陆大夫人、方夫人是从一辆马车下来的。
陆夫人走在最前,想起方才还同刚归来的大嫂子夸赞,说自家儿媳知礼懂事,因身子重不便奔波,特意留在府门处等候迎接。
可眼下府门口未见陈稚鱼身影,她心中不禁掠过一丝疑惑,脚步也下意识慢了半分。
陆夫人脚步刚顿,一旁的唤夏已眼尖瞧见众人归来,迟疑不过一瞬,便满脸欢喜地迎了上去。她先恭恭敬敬地屈膝请安,声音里满是喜气:“夫人,各位主子,您们可算回来了!少夫人方才本在此处候着,怎料内院突然传来喜信——大奶奶方才发动,正在里头生产呢!少夫人放心不下,便先去产房外守着了!”
说罢,她目光飞快扫过人群,一眼便瞧见陆菀姑娘身侧扶着的那位气度雍容的贵妇,料定便是阔别多年的大夫人,又连忙笑着补充,语气格外恭谨:“大夫人,少夫人方才一直盼着您归来,特意让奴婢给您带句话,说未能在门口亲自迎接,还请您莫要见怪,实在是大奶奶生产事急,她得先进去照看一二。”
这般光景,谁还会去计较那点迎候的礼节?张媛媛突然临盆,本就是桩天大的喜事。众人听得这话,脸上皆添了几分急切与欢喜,簇拥着大夫人,热热闹闹地往府内走。往日里那些繁琐的规矩礼节,此刻尽数抛在脑后,一行人脚步匆匆,一门心思只往产房所在的院落赶去,只想早些知晓里头的动静,盼着能听到母子平安的好消息。
陆夫人边走边笑着对身旁的大夫人道:“嫂子刚回来便赶上这等喜事,真是咱们陆家的福气!媛媛肚子里这孩子,倒是会挑时候,定是知道祖母归家,赶着来添喜呢!”
大夫人也含着笑点头,眼中满是对家中添丁的期盼,一路顺着陆夫人的话,问起张媛媛孕期的光景,脚下却未放慢半分,眼眶先红了起来。
院子里的下人给陈稚鱼搬了把软椅,她却未坐,听着产房内时有时无的痛呼声,心里头揪作一团,等到月亮门那边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她一眼望去,陆家女眷皆在于此,忙迎上前去。
“媳妇陈氏,见过大伯母,大伯母安康,回府之日,喜儿降生,恭喜大伯母要做祖母了!”
陆大夫人乐的合不拢嘴,她拉过陈稚鱼,因心情激动,只“哎”了两声,却是说不出话来,见状,陈稚鱼忙让下人们带长辈去东屋取暖。
她们几个晚辈,还有呆滞在一边的陆晖还守在产房门口。
都说报恩的孩子不折腾娘,产房里的动静持续了一个半个时辰之久,便听到一声极为嘹亮的婴儿哭啼,门外,所有人都为之一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