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逍站在魔龙的鼻尖上,姿态稳得像生了根。
他一手负后,一手轻抚着下巴,眯眼看着前方那道冲天而起的黑光,像是在欣赏一幅泼墨山水。
“师弟,杀生他……”钟琉璃扯了扯他的衣角,声音里带着担忧。
“安啦安啦,别紧张。”云逍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他这是在给我们带路呢。”
他笑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
“这么贴心的反派,上哪儿找去?怕我们迷路,还特意放个烟花指路。”
凌风和辩机听得眼角直抽。
烟花?那是能把山头都削平的毁灭光柱。
带路?那是催命的符咒。
巨婴魔龙认命般地发出一声低吼,缓缓将庞大的身躯彻底浮出水面,低下头,示意众人上来。
凌风和辩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麻木和荒诞。
骑着一头刚刚还想杀了他们的魔龙,去见一个更恐怖的敌人?
这叫什么事啊。
但看着已经轻车熟路跳上龙背的云逍和钟琉璃,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一行人骑在巨大的龙背上,鳞甲冰冷而坚硬。
巨婴魔龙发出一声复杂的龙吟,腾空而起,朝着那不祥的黑光,破空飞去。
云逍站在最前面,背着手,衣袂飘飘。
那神情,仿佛不是去闯龙潭虎穴,而是去乡下郊游。
龙背宽阔如广场,飞得异常平稳。
凌风紧紧抓着一片比门板还大的龙鳞,脸色发白,双腿打颤。
“云兄,我们……我们真的要去吗?”他声音都变了调,“那可是杀生的方向。这龙靠谱吗?它不会半路把我们扔下去吧?”
“放轻松,凌风道友。”云逍头也不回,声音懒洋洋的,“把它当成一次付费观光项目。你看这坐骑,飞得多稳,比你们御剑宗的飞剑可宽敞多了。”
他拍了拍身下的鳞甲,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纯天然真皮座椅,三百六十度全景天窗,视野开阔,通风良好。除了有点耗油,没别的毛病。”
钟琉璃抱着功德金莲,好奇地问:“耗什么油?”
云逍指了指她怀里的金莲:“喏,就这个。高档货,得吃精饲料。”
凌风快哭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
冷月抱着剑,站在一旁,冷冷地开口:“你倒是心大。”
“没办法,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云逍回头一笑,指了指脚下,“哦,忘了,现在我们骑的这个,就是个子最高的。”
话音刚落,前方出现一道巨大的岩壁,如天堑般挡住去路。
岩壁高耸入云,根本看不到顶。
凌风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完了,要撞上了!”
辩机也面色凝重,握紧了念珠。
就在魔龙即将一头撞上的瞬间,远处那道黑色的光柱动了。
它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空中划过一道精准的弧线,后发先至,狠狠地轰在岩壁之上。
轰隆!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那坚不可摧的岩壁,竟被硬生生轰出一个宽达百丈的巨大通道。碎石如雨点般飞溅,却在靠近魔龙十米范围时,被一层无形的气罩尽数挡下,连一丝风都透不过来。
魔龙连速度都没减,平稳地穿过了通道。
凌风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脑子一片空白。
辩机也愣住了,喃喃道:“这……杀生是在……为我们开路?”
“他不是要杀了我们吗?”凌风的世界观正在崩塌,“这是什么操作?打歪了?”
“打歪了?”云逍摸着下巴,眼神变得极度玩味,“不,这准头,比司天监的星辰罗盘还准。他不是在追杀我们,他是在护送我们。”
他啧啧称奇:“这反派当得也太贴心了,服务周到,无微不至。感动得我都想给他送一面‘最佳引路人’的锦旗了。”
护送。
这两个字像一盆冰水,从众人头顶浇下。
一股比面对魔龙时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之前所有的紧张、刺激、死里逃生,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所以……”钟琉璃的小脸上写满了困惑,“我们一直在他的计划里?”
云逍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得难以言喻。
“何止是在计划里,我们简直就是他钦点的‘天选打工人’。”
他摊了摊手,脸上带着一丝自嘲。
“我以为我是来寻宝的玩家,搞了半天,原来我只是个负责把钥匙送到锁孔里的信使。”
识海中,八戒的声音也罕见地严肃起来。
“小子,情况不对。这家伙所图甚大,我们似乎……被当枪使了。”
云逍在心中回复:“现在才看出来?晚了。先看看他到底想唱哪一出吧。反正来都来了,总不能现在掉头回去。”
八戒沉默了。
确实,现在想走,恐怕也走不了了。
魔龙继续向前飞行,一路上,又遇到了数次阻碍。
有扭曲空间乱流,有上古残留的杀伐禁制,还有盘踞在此的强大魔物。
但无一例外,不等众人出手,远方那道黑色光柱便会精准地落下,将所有障碍一一清除。
那感觉,就像是皇帝出巡,前方早有净街虎开道,仪仗森严,威风八面。
而他们,就是被簇拥在正中的“仪仗”本身。
凌风已经彻底麻木了,他放弃了思考,只是呆呆地坐着。
辩机的脸色则越来越苍白,她八十年的佛法修为,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的局面。敌人不是敌人,杀招不是杀招,一切都颠覆了她的认知。
终于,魔龙穿过了最后一层迷雾。
一个无比巨大的地下空洞,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片空间大到无法想象,穹顶之上,镶嵌着无数发光的晶石,如漫天星辰,将下方照得亮如白昼。
空洞的中央,一座残破但依旧恢弘的巨型祭坛,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祭坛由一种不知名的青铜铸成,上面布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和古老的符文。无数条比山脉还粗的巨大锁链,从四面八方的岩壁中延伸而出,连接着祭坛,仿佛在共同囚禁着什么,又像是在支撑着它。
“这是什么地方?”凌风失声惊呼。
辩机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地盯着祭坛基座上那几个模糊不清的古老文字,眼中充满了骇然与不敢置信。
“登……登天坛!”
她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嘶哑。
“传说中,万年之前,人皇昊率领万族,于此地飞升的登天坛!”
紫叨叨从紫金钵里探出小脑袋,小声地补充道:“我……我在古籍的图画里见过它……原来真的存在……”
人皇昊。
登天坛。
万族飞升。
每一个词,都像一座大山,狠狠地压在众人的心头。
这些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东西,如今活生生地出现在了眼前。
云逍眯起了眼睛,看着那座散发着无尽苍凉与孤寂的祭坛。
“好家伙,手笔够大的。杀生这是想干什么?复刻历史,重走人皇路?”
就在这时,他们身下的魔龙发出一声悲鸣。
它那双巨大的金色瞳孔,瞬间变得空洞、呆滞,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程序彻底操控。
云逍心中一沉,他能感觉到,自己与魔龙之间那道刚刚建立起来的精神链接,被一股更强大、更霸道的力量,强行切断了。
“停下!”他厉声喝道。
然而,魔龙毫无反应。
它无视了云逍的指令,径直朝着祭坛的中心飞去。
“该死。”云逍低声骂了一句,“被强制下线了。”
魔龙缓缓降落在祭坛最中央的平台上,平台巨大,足以容纳它庞大的身躯。
它一落地,便转过巨大的头颅,空洞的眼神直勾勾地看向钟琉璃,确切地说,是看向她怀里抱着的功德金莲。
它发出了渴望的呜咽,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无法抗拒的驱动。
目标明确——金莲。
钟琉璃被它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地抱紧了金莲,看向云逍,不知所措。
“师弟?”
云逍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但眼神深处,却是滔天的巨浪。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从他们踏入黑风遗迹的那一刻起,每一步,都在杀生的算计之中。
所谓的试炼,所谓的懈怠之道,甚至于功德金莲的“投诚”,都不是意外,而是剧本的一部分。
杀生需要他们破解玄奘留下的禁制,需要他们找到金莲,更需要他们……“驯服”这头魔龙。
因为只有被“驯服”的魔龙,才会心甘情愿地带着他们来到这里。
而这头魔龙,根本不是什么守护兽。
它是钥匙。
一把活生生的,用来开启这座登天坛的钥匙。
而功德金莲,则是启动钥匙的能源。
“给它。”
云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看来,我们不把这场戏演完,杀生是不会让我们离场了。”
他抬起头,望向空洞的穹顶,仿佛能穿透岩层,看到那个正在微笑的幕后黑手。
“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钟琉璃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永远相信师弟。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金莲,走上前,从上面摘下一片花瓣,递到魔龙的嘴边。
魔龙张开巨口,小心翼翼地将那片金莲花瓣吞了下去。
轰!
花瓣入腹的瞬间,魔龙全身爆发出无比璀璨的金光。
那光芒不再是之前那种佛门圣物的祥和之光,而是变得无比纯粹,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最本源的能量。
金光如潮水般涌出,瞬间注入脚下的青铜祭坛。
整座祭坛开始剧烈地轰鸣起来。
嗡——
古老、苍凉的声音,仿佛从万年之前传来,回荡在整个地下空洞。
祭坛表面,那些沉寂了万年的古老符文,一个接一个地被点亮。光芒顺着符文的轨迹流淌,像复苏的血脉,迅速蔓延至整座祭坛。
连接着祭坛的无数巨大锁链,也开始发出“咔咔”的声响,随之亮起,光芒顺着锁链,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岩壁深处。
整个地下世界,都被这股苏醒的伟力所照亮。
祭坛上空,光影汇聚,扭曲,最终,投射出一段跨越了万年时光的宏大幻象。
那是一片苍茫的大地。
天空是灰色的,大地是赤红的。
一个男人,站在祭坛之巅。
他身穿朴素的麻衣,长发随意地披散着,面容普通,看不出任何奇特之处。
但他只是站在那里,便仿佛成了这方天地的中心。
一股气盖寰宇,睥睨万古的气势,从他身上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他身后,是密密麻麻、望不到边际的生灵。
有头生双角、身披鳞甲的巨人,有肋生双翼、羽翼华美的神族,有浑身燃烧着烈焰的炎魔,有由山石构成的岩精……形态各异,种族万千。
但此刻,所有的生灵,都用一种混杂着狂热、崇敬、希望的眼神,望着那个男人的背影。
人皇,昊。
幻象中,人皇昊缓缓抬起手,手中握着一柄看似普通的青铜长剑。
他高举长剑,指向灰色的天穹。
“今日,我人皇昊,为万族开仙路!”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言出法随的无上威严,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愿人人如龙,永享长生!”
随着他话音落下,他手中之剑,爆发出贯穿天地的光芒。
光芒撕裂了灰色的天穹,在无尽的虚空之中,硬生生开辟出一条由纯粹光芒构成的道路。
那条路,通往未知的彼岸。
“吼!”
“哦!”
万族欢呼,声震寰宇。
他们跟随着人皇昊的脚步,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那条通往未知仙界的光路。
宏大的幻象,史诗般的场景,让云逍一行人彻底被震撼,无法言语。
他们仿佛亲身经历了一段被尘封的神话。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一道璀璨的金光,不受控制地从云逍的丹田气海中涌出,在半空中化作八戒那英武神只的模样。
此刻的八戒,脸上没有了平日的疯癫与狂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复杂的情绪。
有恭敬,有畏惧,甚至还有一丝……愧疚。
他对着幻象中人皇昊的背影,深深地俯首,行了一个大礼。
“见过陛下。”
他的声音,充满了苦涩与沧桑。
然而,幻象中的人皇昊,依旧带领着万族前行,对他的行礼,毫无反应。
仿佛八戒只是不存在的空气。
八戒的身影,在空中微微颤抖,金光变得有些黯淡。
就在这时,那幻象之中,一直背对众生的人皇昊,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他缓缓地,转过了头。
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万年的时光长河,越过了身后那亿万飞升的生灵,无视了恭敬行礼的八戒,精准无比地,落在了祭坛下方,那个一脸错愕的云逍身上。
两道目光,在时空中交汇。
云逍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
一道温和,却又带着一丝惊讶的声音,直接在他的识海之中响起。
“咦?”
“我好像……见过你。”
“居然是修《心剑》的……有意思,小家伙。”
云逍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见过我?
修《心剑》的?
他怎么会知道?
这道声音落下,人皇昊的幻象便带着一丝笑意,缓缓消散。
那条通天彻地的仙路,那亿万欢呼的生灵,也随之化作光点,消失不见。
祭坛上空,恢复了平静。
但现场,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每个人都在拼命消化着刚才看到、听到的一切。
“刚……刚刚那是……人皇?”凌风结结巴巴地开口,舌头都捋不直了。
辩机双手合十,不停地念着佛号,试图平复内心那如同海啸般的震撼。
“见人皇,如见天道……阿弥陀佛……”
八戒的身影已经消失,重新回到了云逍的丹田。但云逍能感觉到,他的神魂,正处于一种极度的混乱与痛苦之中。
云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脸上的错愕与震惊慢慢褪去,重新露出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
但这一次,他的笑容里,没有了丝毫的温度,眼底深处,是一片刺骨的冰冷。
原来如此。
他终于,把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了。
杀生不是要杀他们,也不是要阻止他们。
他需要他们。
需要他们带着“懈怠之道”的信物,破解玄奘的封印。
需要他们找到功德金莲这块“电池”。
需要他们“驯服”魔龙这把“钥匙”。
然后,再“护送”他们,来到这里,为他重启这座尘封了万年的飞升祭坛。
每一个环节,都算计得精准无比。
他们自以为的破局,自以为的智取,不过是踩着人家画好的格子,一步步走向终点。
云逍低声自嘲,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以为我是驯兽师,结果到头来,连人带兽,都是人家的棋子。”
他抬起头,望向遗迹最深处的黑暗,眼神平静得可怕。
“杀生……”
“你这盘棋,下得可真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