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饭里的青椒炒肉还剩小半,杨澜生正用筷子拨弄着米饭,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李君兰”三个字让他心里一沉——这个时间点来电,多半不是寻常事。
“澜生,省里组织疫情防控专家组,你是咱们市里分组的副组长,组长由栾副市长亲自担任。”李君兰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平稳得像摊在桌面上的病历,“你可以带一名助手,我看就管芳吧,你们在一起工作了这么长时间,用着也顺手。下午交接完工作,四点我安排车去接你们。”
杨澜生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副组长?栾副市长担任组长?这些头衔像突然递过来的白大褂,带着不容推辞的重量。他能听出李君兰语气里的凝重,像冰层下的暗流,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话——事情恐怕比听起来更复杂。
“好,我这就准备。”他应得干脆,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挂了电话,管芳端着空饭盒走进来,见他盯着盒饭出神,笑着打趣:“杨医生,青椒炒肉不合胃口?”
“不是,”杨澜生抬眼,“李院长刚来电,让咱们去市里专家组,你跟我一起。”
管芳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专家组?是指导方舱工作吗?”
“好像不止。”杨澜生没多说,起身收拾病历,“先交接工作吧,下午得赶过去。”
交接时,方舱的同事们围了过来。37床的大爷拉着他的手不放:“杨医生,你可别忘了我们啊,等你回来,我让老婆子给你做米粉肉。”护士小张红着眼圈:“杨医生,管医生,你们可得照顾好自己。”
杨澜生笑着拍拍他们的肩膀:“这里有刘主任盯着,比我靠谱。等疫情过去,咱们聚聚。”话虽轻松,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这些天一起熬过夜、抢过救的人,突然要分开,竟有些不舍。
管芳默默收拾着常用的脉枕和笔记本,指尖划过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温病条辨》,忽然想起杨澜生教她辨“湿温”证时说的话:“看病得沉下心,别被表面的热闹晃了眼。”她抬头看向杨澜生,他正被同事们围着说笑,侧脸在方舱的白炽灯下显得格外温和,可她总觉得,他眼底藏着点没说出口的心事。
四点整,黑色轿车准时停在方舱门口。车窗降下,司机恭敬地开门:“杨医生,管医生,请上车。”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从熟悉的街道变成陌生的高楼。管芳靠在椅背上看手机,杨澜生却望着窗外发呆——栾雨欣,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医学院的学姐,比他高两届,当年在学校就是风云人物,听说后来进了政界,一路做到副市长。她怎么会亲自担任专家组组长?
“在想什么?”管芳碰了碰他的胳膊。
“没什么,”杨澜生收回目光,“在想专家组的工作。”
轿车最终停在市政府旁的迎宾馆门口。门童拉开门时,一股淡淡的香氛扑面而来,与方舱的消毒水味截然不同。前台经理亲自迎上来,笑容满面:“杨医生,管医生,您好!栾市长已经吩咐过了,给您二位安排了总统套房,这是房卡。”
总统套房四个字让杨澜生愣了一下。他接过房卡,跟着服务生走进电梯,心里的不安又重了几分。
套房的奢华超出了他的想象。客厅里摆着欧式沙发,水晶吊灯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齐的花园。卧室里的大床铺着真丝床单,衣帽间大得能放下十几个人的行李。服务生介绍着:“房间里可以直接点餐,二十四小时服务,有任何需要随时叫我们。”
管芳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喷泉,忽然笑了:“这条件,比咱们在方舱的折叠床强多了。”语气里却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杨澜生没接话,走到客厅的书桌前坐下。桌面上放着印着“疫情防控专家组”字样的文件夹,他翻开看了一眼,里面只有成员名单,没有具体职责。“先休息会儿吧,估计晚点要开会。”他对管芳说,声音里带着点疲惫。
管芳点点头,却没回卧室,只是坐在沙发上翻手机。两人之间隔着张茶几,空气里有种微妙的沉默。杨澜生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样的待遇,太过特殊,反而透着不寻常。
六点半,服务生来敲门:“杨医生,管医生,栾市长请您二位去会议室。”
会议室在三楼,推门进去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杨澜生的目光扫过全场,忽然顿住——鲁刚坐在靠窗的位置,正朝他点头;殷利朝和余占奎坐在前排,手里拿着笔记本。都是市里医学界的熟人,却怎么会凑到一起?
“澜生,这边坐。”鲁刚起身招呼,语气热络,“没想到专家组能把你请过来,有你在,我们心里就踏实了。”
杨澜生刚坐下,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栾雨欣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抱歉来晚了,刚开完市长办公会。”
她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杨澜生身上,笑意深了些:“澜生,好久不见,没想到能在这里共事。”
“栾副市长,您好。”杨澜生点头致意,心里却更疑惑了——她还记得自己?
“咱们长话短说。”栾雨欣翻开文件夹,“成立专家组,主要有三项工作:第一,指导全市的疫情医疗行为,尤其是方舱和定点医院的诊疗规范;第二,开展专题研究,重点突破变异病毒的中西医结合治疗方案;第三,为部分特殊人员提供诊疗服务。”
特殊人员四个字,她咬得很轻,却像块石头投进杨澜生心里。他看向管芳,她正好也抬头看他,眼里的疑惑和他如出一辙。
散会后,栾雨欣带着众人去五楼。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杨澜生愣住了——原本的会议室被改造成了会诊中心,大屏幕上显示着全市的疫情数据;旁边的房间挂着“诊疗一室”“诊疗二室”的牌子,推门进去,中医的脉枕、针灸针、煎药机一应俱全,每个房间里都站着一位穿白大褂的护士,见人进来就躬身问好。
“这里是咱们专家组的主要工作地点。”栾雨欣介绍道,“特殊人员的诊疗就在这些房间进行,你们有任何需要,直接跟护士说。”
杨澜生看着房间里的陈设,忽然明白了。所谓的“特殊人员”,多半是市里的领导或他们的家属。这样的配置,哪里是专家组,更像个VIp诊所。他转头看向管芳,她正看着墙上的“诊疗规范”标牌,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轻轻摇了摇头。
那笑容里有无奈,有了然,还有点说不清的嘲讽。杨澜生忽然觉得,他们俩像两个被扔进华丽笼子里的鸟,明知不自在,却只能接受。
回到房间时,管芳先开了口:“我算是明白了,所谓的专家组,一半是为疫情,一半是为‘特殊人员’。”
“医疗资源从来都不是平均分配的。”杨澜生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车灯汇成河流,“从古至今都这样,有权有势者总能得到更好的服务,不然哪来的‘御医’?”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咱们能做的,是把该做的做好——指导方舱的工作不能含糊,专题研究要出成果,至于那些‘特殊人员’,按规矩诊疗就是。”
管芳走到他身边,看着窗外的夜景:“你说得对。不管给谁看病,辨证施治的道理是一样的。只是……”她没说下去,却叹了口气。
八点多,有人来敲门:“杨医生,栾市长请您去她办公室。”
栾雨欣的办公室在二楼,布置得简洁大方。她递给杨澜生一杯茶:“尝尝,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
“谢谢栾学姐。”杨澜生接过茶杯,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其实这次请你过来,是我的意思。”栾雨欣坐在他对面,语气诚恳,“你在方舱的经验太宝贵了,尤其是中医辨证治疗的思路,市里很重视。现在省里要求推广中西医结合,你是最佳人选。”
“我会尽力。”杨澜生放下茶杯,“只是我能力有限,怕辜负期望。”
“你太谦虚了。”栾雨欣笑了,“当年在学校,你的《伤寒论》考了全院第一,我还记得你在学术会上讲的‘六经辨证与现代医学’,很有见地。”
杨澜生没想到她连这些都记得,心里的疑虑消了些。或许,她是真的看重中医的作用?
“中医在这次疫情里的作用,有目共睹。”栾雨欣的语气变得严肃,“但也有很多争议,有人说中医是‘安慰剂’,有人说辨证施治不科学。你要做的,就是用实实在在的疗效证明,中医能行。”
走出办公室时,晚风带着点凉意。杨澜生抬头看了看五楼的灯光,那里亮得像座孤岛。他忽然觉得,这场专家组的工作,或许比在方舱更难——不仅要对付病毒,还要应付复杂的人心,平衡理想与现实的落差。
回到套房,管芳正坐在沙发上看书,见他进来,抬头问:“谈完了?”
“嗯。”杨澜生在她身边坐下,“栾市长主要问了中医在疫情中的应用,听起来是真的想推广中西医结合。”
“那就好。”管芳合上书,“不管怎么说,能把咱们的经验推广出去,让更多病人受益,总是好的。”
杨澜生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是啊,管它什么总统套房,什么特殊人员,只要能治病救人,能让中医被更多人认可,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窗外的月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片银辉。两人靠在沙发上,没再多说什么,却有种默契在心底蔓延——前路或许复杂,但只要守住医者的初心,就不会走偏。
“早点休息吧,明天估计要忙了。”杨澜生起身,往卧室走。
“嗯。”管芳点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轻声说,“不管遇到什么,咱们一起扛。”
杨澜生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笑了笑:“好。”
卧室的灯关了,客厅的月光却越发清亮。杨澜生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翻书声,心里忽然变得很静。他知道,从走进这座宾馆开始,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但他更清楚,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对病人的责任,对中医的坚守,还有身边这个人,能一起在风雨里并肩前行的默契。
夜渐渐深了,宾馆的灯光像颗颗孤星,在城市的夜色里亮着。杨澜生闭上眼睛,嘴角带着丝浅浅的笑意——明天,又会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