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在四楼完全打开。
预想中儿童病房区该有的细微声响——哪怕是夜晚应有的呼吸声、仪器滴答声、值班护士轻微的脚步声——一概没有。
只有一片沉甸甸、压得人耳膜发胀的死寂。
走廊比她刚才惊鸿一瞥时更加昏暗,仿佛所有的光都被某种无形的物质吸走了。
两侧的病房门全都紧闭着,门上观察窗后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不像无人居住,更像……所有的生机都被彻底吞噬了。
空气里那股甜腻的腐臭味更加浓郁,几乎凝成实体,粘在皮肤上,钻进鼻腔,让人阵阵作呕。
唯一的光源来自走廊中段的护士站。
顶上一盏惨白的日光灯孤零零地亮着,灯管两端有些发黑,闪烁不定,将下方一小片区域照得亮晃晃的,却更反衬出周围阴影的深重。
护士站里没有人。
台面上散落着一些纸张和记录本,一支笔滚落在边缘,仿佛使用者只是暂时离开。
但那种“空”的感觉不对劲,那不是短暂的离开,而是一种……被彻底遗弃的、凝固了的空无。
电脑屏幕是黑的,反射着惨白的灯光,像一只没有瞳孔的盲眼。
陈淑怡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冰冷的悸动。
她扶着冰凉的电梯门框,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双腿。手心里的那颗霉糖像一块冰,不断散发着寒意。
她该往哪里去?
就在这时,护士站那盏惨白的灯,猛地闪烁了几下,频率极快,明灭之间,光线扭曲。
在那光线最剧烈扭曲的刹那,陈淑怡看见——
就在护士站旁边,最浓重的那片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还是那身略显臃肿的旧款病号服,还是那种青白得不似活人的肤色。
是那个递糖的小孩。
但这一次,她没有蹲着,也没有诡异的咀嚼。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歪着头,看着陈淑怡。
那双眼睛依旧空洞漆黑,但里面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一种沉寂的、穿透时光的……凝视。
陈淑怡的呼吸骤然停止。
尽管面容因死亡和时间的侵蚀有了变化。
尽管被非人的气息笼罩,但那眉眼的轮廓,那依稀的神情……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她记忆上所有的封印和迷雾。
“小……小雅……?”
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颤抖得不成调。
阴影里的小女孩,没有任何动作,但那片死寂的黑暗仿佛以她为中心,微微荡漾了一下。
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悲伤和恐惧瞬间攫住了陈淑怡,压垮了她最后的支撑。
她腿一软,几乎是扑跌着向前了两步,踉跄地停在走廊冰冷的地面上,离那个身影几步之遥。
“小雅……对不起……对不起!”
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滚烫地滑过她冰冷的脸颊。
“是我……都是我不好……是我拉了你……是我害了你……”
积压了二十年、被刻意遗忘了二十年的愧疚、恐惧和痛苦,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
“我不该忘了你……我不该不敢想起来……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这么久……对不起……”
她哽咽着,几乎无法呼吸,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对不起……小雅……我真的……对不起……”
她低下头,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光洁却冰冷的地面上。
她不敢再看那个身影,巨大的负罪感几乎要将她彻底压碎、湮灭。
她等待着,等待着想象中的报复,等待着厉鬼的索命,那是她应得的。
时间仿佛凝固了。
走廊里只有她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哭泣声在回荡,然后又被浓重的死寂吞没。
预想中的恐怖并没有降临。
她感到一股极致的、非人的冰冷缓缓靠近,停在她面前。
她颤抖着,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一点点抬起头。
小雅就站在她面前,距离很近。
那双漆黑的眼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像是深潭底掠过的一丝极微弱的光。
她看着陈淑怡,脸上那种诡异的、扩大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平静的、却属于亡者的空洞。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曾经递出霉糖的手。
陈淑怡吓得闭上了眼,身体僵硬地等待最终的审判。
然而,那只冰冷的小手,并没有碰到她。只是极轻极轻地,在她面前的空气中停顿了一下,仿佛想要触碰,却又无法真正触及。
然后,那股冰冷开始后退,消散。
陈淑怡猛地睁开眼。
小雅的身影正在变淡,像融入水中的墨迹,一点点消散在昏暗的光线和浓重的阴影里。
最后消失的,是那双眼睛,里面那丝微弱的光,似乎在她彻底消失前,极轻地闪烁了一下。
一切重归死寂。
护士站的灯不再闪烁,稳定地散发着惨白的光,照着空无一人的台面。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巨大的情绪冲击、极致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解脱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陈淑怡最后的意识屏障。
她的视野猛地暗了下去,天旋地转,身体软软地倒向冰冷的地面,失去了所有知觉。
……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醒醒!”
有声音在耳边响起,伴随着轻微的摇晃。
陈淑怡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白光让她立刻又闭上。
适应了好一会儿,她才再次睁开眼。
一张写满关切的中年护士的脸庞映入眼帘。
周围灯火通明,熟悉的医院走廊,护士站里有人影在忙碌,电脑屏幕亮着,远处隐约传来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低语声。
空气里是正常的消毒水味道。
仿佛刚才那昏暗死寂、鬼影幢幢的四楼,只是一场噩梦。
“我……我怎么了?”
陈淑怡声音沙哑,发现自己正半靠在护士站的台子边,被那位护士扶着。
“你晕倒了,”
护士松了口气,
“我们发现你倒在走廊上。是哪里不舒服吗?低血糖?还是太累了?”
护士的声音温暖而真实。
陈淑怡茫然地环顾四周,一切都是正常医院夜间的样子。
刚才……是幻觉?因为愧疚和恐惧产生的极度幻觉?
她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想摸摸那颗让她恐惧的源头是否还在,是否也能证明那并非全然是梦。
指尖首先碰到的是手机冰凉的外壳。
然后,在旁边,她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硬硬的、带着光滑糖纸触感的东西。
她猛地将它掏了出来。
摊在掌心。
是一颗糖果。
但绝不是之前那颗霉斑遍布、渗出诡异粘液、包装粗糙的恐怖之物。
这颗糖圆圆的,包装纸是鲜艳可爱的卡通图案,糖纸崭新而干净,在灯光下反射着漂亮的光泽。
它看起来那么正常,那么普通,就像任何一家便利店都能买到的最寻常不过的水果糖。
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甚至透着一种……天真无邪的甜美感。
陈淑怡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掌心这颗突如其来的、与之前噩梦截然相反的糖,大脑一片空白。
那护士也看到了她手里的糖,笑了笑:“哟,还带着糖呢,是不是真低血糖了?快含一颗试试。”
陈淑怡没有动,只是看着那颗糖。
糖纸光滑的表面上,映出头顶惨白的灯光,也映出她自己苍白失措、泪痕未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