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触到那枚姓名牌,像被电流击中,又像是摸到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缩回。
冰冷。
坚硬的边缘硌着皮肤,留下细微的痛感。
空气不再流动,卧室沉入一种粘稠的、墓穴般的死寂。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熄灭了,只有娃娃眼中那两汪血潭,幽幽地亮着,映出她惨白扭曲的脸。
那两个字。
刻痕深深,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最恶毒的诅咒凿出来的。
是妹妹的名字。
绝不会错。
十年了。
她以为埋藏在河底淤泥最深处的秘密,被这冰冷的、带着水腥气的铁片,硬生生挖了出来,摊开在这昏聩的光线下。
“不……”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破旧的风箱,“不是的……是意外……是你自己掉下去的……”
她的辩解虚弱不堪,连她自己都不信。那双血红的眼睛看着她,里面没有疑惑,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了然。
娃娃嘴角那釉彩的微笑,此刻看起来像是最残忍的嘲讽。
它小小的、湿漉漉的身体,似乎动了一下。
不是她的错觉。
那硬塑料的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声,它的手臂,抬了起来,缓慢地,带着河水滞重的阻力,指向她。
滴答。滴答。
水珠从它的指尖坠落,砸在湿透的床单上,声音在绝对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
陈琳琳像被钉在了墙上,眼睁睁看着那只冰冷的小手越来越近。
她想逃,四肢却灌了铅般沉重,喉咙被无形的力量扼住,连最细微的呜咽都发不出。
那只手指,最终点在了她的胸口。
冰冷刺骨的触感,穿透薄薄的睡衣,直抵心脏。
她猛地一个哆嗦,几乎要尖叫,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不受控制:
“那天……雨很大……桥很滑……”
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剧烈的争吵,妹妹惊恐后退的脸,她伸出的手——不是拉,是推。
那一瞬间指尖传来的触感,温热的,柔软的,然后是巨大的落水声。
黑色的河水翻涌,吞没那双最后望着她的、充满难以置信的眼睛。
她站在桥上,雨水冲垮了她的表情,她一动不动,听着下面的扑腾声越来越弱,直至消失。
“……你抢走了爸爸妈妈所有的爱……连我看上的娃娃,最后也要给你……”
她听见自己在喃喃低语,对着这个滴水的恐怖造物,对着那段她试图用十年时间埋葬的过去。
“他们给你买了……我求了很久的娃娃……我那么喜欢……却挂在了你的书包上……”
那只点在她胸口的手,缓缓下移,最终停在了她因为急促呼吸而剧烈起伏的小腹上。
十年前,那里还没有这道因为疯狂进食而后悔留下的细微疤痕。
那时候,只有嫉妒像毒蛇一样啃噬她的心脏。
冰凉的触感停留在那里。
娃娃歪着的头颅,角度更加诡异。
它的嘴巴没有动,但那把细嫩的、浸满水汽的声音,又一次直接钻进她的脑髓:
“姐姐,你这里……冷了吗?”
陈琳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一挥手臂,狠狠打开了那只抵着她的小手!
“滚开!”
她嘶声尖叫,连滚带爬地翻下床,踉跄着冲向卧室门口!
地板上的水渍让她脚下一滑,她重重摔倒在地,手肘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剧痛钻心。
她顾不上回头,手脚并用地向前爬。
身后,传来“啪嗒”一声轻响。
像是有什么湿重的东西,落在了地板上。
然后是……拖沓的、吸吮般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
缓慢,却执拗。带着河水特有的粘稠感,正一步步朝她逼近。
浓烈的河腥味弥漫开来,几乎令人窒息。
陈琳琳浑身汗毛倒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不敢回头,拼命向前爬,手指终于够到了卧室的门把手——冰冷的金属。
她用力拧动!
门纹丝不动。像是从外面被什么东西死死锁住了。
“开门!开门啊!”
她发疯般捶打着门板,声音凄厉绝望。
啪嗒…啪嗒…
那声音停了。
冰冷的、带着水汽的触感,贴上了她赤裸的脚踝。
陈琳琳的尖叫卡在喉咙里。
她僵硬地,一点一点地回过头。
它站在她身后。
浑身湿透,水珠不断从发梢裙角滴落,在脚下汇聚成一滩浑浊的水洼。那双血红的眼睛,自高处,一眨不眨地俯视着她。
它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东西。
那个她昨天在路边摊看到它时,它怀里抱着的、同样精致却略显陈旧的小小布娃娃。
此刻,那个小布娃娃被它拎在手里,软塌塌的,面向她。
小布娃娃的脸上,用简单的针线绣出的笑容,看起来异常僵硬和恐怖。
巨大的、血红的眼睛,缓缓地、同步地,在小布娃娃空白的脸上睁开。
直勾勾地,盯住了瘫软在地、抖成筛糠的陈琳琳。
它歪着头,湿发垂下。
细嫩的童声,带着一丝好奇,一丝冰冷,在死寂的房间里轻轻回荡:
“姐姐,你看……我的娃娃,也在看着你呢。”
警笛声划破了城郊清晨的薄雾,红蓝光芒旋转,映在浑浊的河面上。
几个早起的钓鱼人发现了她,漂浮在靠近桥墩的回水湾里,一身睡裙湿透,紧紧贴着早已僵冷的身体。
打捞上来时,她的眼睛还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里面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无法言说的恐惧,仿佛临死前看到了地狱本身的景象。
脸上没有任何痛苦挣扎的痕迹,只有那种被彻底冻结的惊骇。
“是陈琳琳?”人群里有人低声惊呼,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她怎么会……”
“听说她最近精神就不太对劲,老是疑神疑鬼的。”
“唉,挺漂亮一姑娘,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想不开?我看是报应……”一个苍老的声音嘀咕了一句,立刻被旁人用眼神制止了。
十年前这家小女儿失踪的旧事,在老一辈人心里还有些模糊的影子。
警察拉起了警戒线。
现场勘查很快,没有打斗痕迹,没有外力拖拽,桥面上只有她一个人凌乱的脚印,直奔河岸而去。
遗物检查,只在岸边发现她的一只拖鞋,另一只不知去向。
她的家里干净得过分,甚至有些冷清。
卧室的床铺有些凌乱,枕头上有一块不规则的、已经干涸的深色水渍,散发着淡淡的河腥气。
负责勘察的年轻警察皱了皱眉,但也没多想,只当是之前不小心弄湿的。
床头柜上,空空如也。
没有人注意到,柜子脚边靠近墙壁的缝隙里,残留着一丝极细微的、被蹭上的暗绿色水藻痕迹。
调查走访。
邻居们欲言又止,只说最近常听见她家里有动静,像是她在和谁吵架,又像是独自尖叫。
但仔细听,又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她似乎总在扔东西,又神经质地四处寻找。
有人隐约提到一个“很漂亮的娃娃”,但没人说得出具体样子。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结论。
“压力太大了吧?” “听说工作也不顺心。” “一个人住,容易钻牛角尖。”
最终,一切归结为一纸报告。
死者陈琳琳,符合溺水死亡特征。
体表无外伤,无中毒迹象,现场无他人活动证据。
根据其近期异常行为及目击者证词,初步判定为自杀。
结论简单,冰冷。
人们唏嘘一阵,很快便不再提起。
那条河依旧沉默地流淌,偶尔泛起浑浊的泡沫,吞没阳光,也吞没了十年前和十年后,两个少女最终的秘密。
只有结案报告最末尾的“自杀”两个字,墨迹浓重,像是蘸着桥下最深、最冷的河水写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