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
我十岁那年的夏天,镇子西头的岔路口出了场车祸,听说很惨。
晚饭后,母亲撂下碗筷,拉着我就去看热闹。
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尘土和一种甜腥的铁锈味儿。
母亲使劲挤进去,我个子矮,只从人缝里瞥见柏油路上那一大滩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污渍,还有白布下一个人形的轮廓。
当晚我就起了高烧。
不是寻常感冒那种,而是忽冷忽热,整个人昏昏沉沉,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压着,睁不开眼。
镇上医院查不出毛病,打了针,吃了药,热度暂退,可刚踏出医院大门,那股子邪乎的冷热立刻又缠上来,烧得我浑身滚烫。
母亲又急又疑,觉得我是不是故意装病,巴掌没少落在我屁股上,打得又红又肿,可我还是止不住地打摆子。
爷爷是镇上老君观的监院,闻讯从庙里赶回来。
他见我面堂发青,印堂晦暗,伸手一探我额头,眉头就锁紧了。
他没多说,转身净了手,去庙里正殿上了香,默默祷祝,然后取了筊杯,在神前询问。
可一连几次,筊杯都显示“笑杯”,问不出个所以然。
爷爷脸色更沉了,喃喃道:“本庙神明不便开口?”
他不敢耽搁,立刻背起我,走了十几里山路,去找他年事已高的师傅——一位在更深山里结庐清修的老道长。
老道长点起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照在我脸上。
他眯着眼看了半晌,又用手指蘸了清水,在我眉心弹了弹,沉吟片刻,对爷爷说:“是个新死的枉死鬼,怨气缠身,没跟上引路的,又舍不得阳间,恰好这孩子八字弱,又去看了热闹,就缠上了。
是个横死的,撞得……面目全非,你或许认识,但当时没认出来。”
爷爷闻言,仔细回想车祸现场,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到了是谁。
背我回家的路上,山风格外阴冷。
我伏在爷爷背上,迷迷糊糊中,总觉得脖子后面有人吹凉气,耳边时不时响起细微的、像是金属扭曲摩擦的刺啦声。
之后几天,我依旧昏沉。
直到那天下午,一个头发凌乱、眼眶通红的中年女人跌跌撞撞冲进老君观,扑倒在神像前,拍着地面嚎啕大哭:“我的那个冤家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走了啊!丢下我们娘几个可怎么活啊……” 是她,那个死者的妻子。
爷爷见状,眼神一凝,知道时机到了。
他让我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向神殿。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取出供奉在法坛上的桃木法剑,剑身刻着符文。
他步踏罡斗,口中念念有词,绕着我的身子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木剑的剑尖始终虚点着我的后背,我感到一阵阵轻微的、酥麻的凉意扫过。
最后,他停在我面前,取出一张黄纸符,就着长明灯的火焰点燃。
符纸烧得极快,冒出一种奇特的、略带清香的青烟。
爷爷拿着燃烧的符纸,再次快速绕了我三圈,待符纸将将燃尽,他低喝一声:“尘归尘,土归土,莫缠生人,速速离去!”
将纸灰啪地一下拍在身前的香炉灰里。
说也奇怪,就在那纸灰拍入香炉的瞬间,我猛地打了个大大的寒颤,像是三伏天里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整个人瞬间就清醒了。
一直萦绕不散的那股子昏沉和寒意,还有耳边若有若无的杂音,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额头摸摸,一片温凉,那折腾了我好多天的邪乎高烧,就这么彻底退了。
爷爷长长舒了口气,擦了下额角的汗,对那还在抽泣的女人轻声说:“好了,他听见了,也该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民俗里说,横死之人煞气重,容易缠人。
而至亲之人的痛哭,有时能惊醒迷惘的亡魂,加上道法的引导,才能送它离去。
自那以后,母亲再也不敢带我去看任何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