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禁忌
腊月二十八,北风卷着雪花,把整个李家屯裹得严严实实。
李明军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踩着半尺厚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三年没回来了,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枝桠光秃秃的,挂着冰凌,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推开院门,妻子王秀芹正在扫雪,见他回来,忙放下扫帚迎上来。
“东西都买齐了?”秀芹接过他手中的袋子,朝屋里瞥了一眼,压低声音:“红对联买了吗?”
“买了,镇上老刘家的金字红纸,最好的。”明军从怀里掏出一卷红纸,小心翼翼展开,“年年有余、富贵平安,横批:吉祥如意。怎么样?”
秀芹却没接,眉头拧成了疙瘩:“你忘了?爸去世才两年零十个月,还差两个月才满三年呢!村里老人说,三年内贴红对联会招灾的。”
“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明军不以为然,“爸在世时就不讲究这些老规矩。再说,咱家三年没贴对联了,灰扑扑的,过年就得有个过年样。”
“可是...”秀芹还想说什么,明军已经拿着对联进了屋。
七岁的儿子小强正趴在炕上看电视,见爸爸回来,一骨碌爬起来:“爸爸,买鞭炮了吗?”
“买了,晚上爸带你放。”明军揉揉儿子的头,转身去找浆糊。
秀芹跟进来,忧心忡忡:“明军,要不今年再等等吧?就差两个月了...”
“等等等,等了三年了!”明军有些不耐烦,“我在城里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回来就图个喜庆。再说了,谁还记得这些老规矩?你看看隔壁几家,哪家不是红彤彤的?”
秀芹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她知道丈夫的脾气,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况且,他常年在城里打工,对村里的禁忌越来越不放在心上。
浆糊熬好了,明军搬来凳子,站在大门前比划着。
小强兴奋地在一旁递刷子拿对联。
秀芹站在院子里,看着那鲜红的纸在白雪映衬下格外刺眼,心里莫名地发慌。
“左边高点,再高点...好了!”明军指挥着,小强咯咯直笑。
红纸黑字,稳稳贴在了门框上。
一阵风吹来,对联哗哗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纸后面窃窃私语。
秀芹打了个寒颤。
年夜饭很丰盛,明军还特意开了瓶好酒。
电视里春晚热闹非凡,小强拿着红包在炕上打滚。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直到深夜。
秀芹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像是有人在轻轻刮擦门窗。
她推了推身边的明军,他却鼾声正浓。风在窗外呼啸,那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是风吧。”秀芹自我安慰,却再也睡不着。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声音消失了。
大年初一,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秀芹稍稍安心,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了。
按照习俗,初一要去上坟。一家三口踩着雪往村后坟地走。
路上遇见几个拜年的邻居,寒暄间,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瞟向李家大门上那副鲜红的对联,眼神复杂,却没人说什么。
来到老爷子坟前,明军摆上供品,点燃香烛。小强乖巧地磕头。
秀芹在一旁烧纸钱,忽然一阵旋风卷起纸灰,打着转往天上飞。
“爸这是高兴呢。”明军笑着说。
秀芹却没笑,她分明觉得那阵风冷得刺骨。
回家的路上,遇见了村里的老寿星赵大爷。
九十多岁的人,精神矍铄,是屯里最懂老规矩的人。
赵大爷眯着眼看了看李家大门,脸色顿时变了。
“明军啊,你这对联...”赵大爷欲言又止。
“赵大爷,新年好!”明军赶紧递上烟,“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没事的,新时代了,不兴那些老讲究。”
赵大爷没接烟,摇摇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你爹走还没满三年,红对联会招来不好的东西...”
“大爷,大过年的,说这些不吉利。”明军打断他,拉着秀芹和小强快步进了院子。
赵大爷在门外站了好久,才叹着气蹒跚离去。
第二天夜里,秀芹又被声音吵醒了。
这次不是刮擦声,而是像是有人在低声啜泣。
声音很轻,却持续不断,听得人心头发麻。
她摇醒明军,可他侧耳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见。
“你就是心理作用,白天赵大爷那么一说,你就胡思乱想。”明军翻个身又睡了。
秀芹却睁眼到天明。
初五早上,小强病倒了。
发高烧,说胡话,小脸烧得通红。
村里医生来看过,说是普通感冒,开了药打了针,可烧就是不退。
小强迷迷糊糊中总说看见“红红的影子在飘”。
明军这才有些着急,却又安慰秀芹:“小孩子生病正常,别什么都往迷信上想。”
秀芹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
当夜,小强的病情加重,开始抽搐。明军终于慌了,准备带孩子去县医院。
可是奇怪的是,汽车怎么也发动不起来,手机也没信号。
大雪封山,电话线也断了。
“怎么办啊...”秀芹抱着小强,哭成了泪人。
“我去找赵大爷!”明军终于想起了老人说的话。
深更半夜,明军踩着厚厚的积雪,踉踉跄跄跑到赵大爷家。
听了情况,赵大爷叹口气:“这是招来不干净的东西了。走,去看看。”
赵大爷让明军从鸡窝里抓了只大公鸡,又带了一包糯米和几张黄纸符。
来到李家,赵大爷先在门口看了看那副红对联,摇摇头。
进屋后,他让小强躺好,然后点燃黄纸符,在小孩头上绕了三圈。
说也奇怪,纸符烧出的烟不是往上飘,而是打着旋往地下钻。
“果然有东西。”赵大爷面色凝重。
他让明军杀了公鸡,将鸡血滴在门窗上。
然后用糯米在房门口撒了一条线。
“这东西是冲着红对联来的。”赵大爷说,“对联就像个请帖,把过路的孤魂野鬼请进了门。
它倒不是多恶,就是喜欢那红色,舍不得走。可人鬼殊途,它待久了,对孩子不好。”
“那怎么办?”明军急问。
“先把对联撕了。”赵大爷说。
明军连忙搬来凳子,将对联撕了下来。鲜红的纸在雪地里格外刺眼。
“烧了它,灰烬用白布包好,明天送到我那儿去。”赵大爷吩咐道。
秀芹赶紧照做。
说也奇怪,对联刚烧完,小强的呼吸就平稳了许多,额头也没那么烫了。
赵大爷又画了道符,贴在门内:“今晚应该没事了。明天我去坟上和你爹说说情。这东西多半是他引来的,怕你们忘了孝道,所以用这种方式提醒你们。”
明军羞愧难当:“都是我不好,不信老规矩...”
“规矩是老,理却不老。”赵大爷拍拍他肩膀,“老人传下来的话,总有几分道理。不是不让你们喜庆,是怕冲撞了些什么。这世上,有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送走赵大爷,明军和秀芹守在小强床边,一夜未眠。
孩子睡得很安稳,再没有说胡话。
天亮时,小完全退了。
他睁开眼睛,第一句话是:“爸爸,那个红影子走了。”
明军一把抱住儿子,泪流满面。
雪停了,阳光照进院子。
明军看着空荡荡的门框,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常说的那句话:“人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
有些传统,或许科学解释不了,却承载着祖祖辈辈的智慧与神秘力量。
那不是迷信,而是一种对未知的敬畏,对传统的尊重。
红对联还会再贴,但不是现在。一切,都要等到三年期满。
那时,红色代表的将不再是禁忌,而是真正的喜庆与团圆。
而在这个春节剩下的日子里,李家的门框一直空着,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提醒着每个人:有些界限,不该过早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