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碗
腊月里的李家屯,天色暗得早。
刚过五点,夕阳就已经沉到了西山后面,只留下一抹残红挂在天边,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村东头的老李家院子里,七岁的李小宝正坐在门槛上,眼巴巴地望着村口的方向。
今天是周五,爸爸答应会从城里回来过周末,还说要给他带最新的变形金刚玩具。
“小宝,进屋来,外面冷。”妈妈王秀芹在厨房里喊道,锅铲碰撞的声音伴随着阵阵香气飘出来。
今晚她做了小宝最爱吃的红烧肉,还炖了鸡汤,切了腊肠,摆了满满一桌子。
“我要等爸爸回来一起吃!”小宝头也不回,眼睛仍然紧盯着村口那条小路。
天色越来越暗,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夜色吞没。村里零零星星亮起了灯火,可村口依然不见爸爸的身影。
“先进来等,菜都要凉了。”秀芹把儿子拉进屋,关上了门。
北风在窗外呼啸,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
老式的钨丝灯泡在屋顶摇晃,投下晃动的阴影。墙上的老挂钟滴答走着,已经七点半了。
“爸爸是不是不回来了?”小宝撅着嘴,眼睛里闪着泪光。
“可能厂里临时有事吧。”秀芹叹了口气,给儿子盛了碗饭,“我们先吃,给爸爸留菜。”
小宝不情愿地拿起筷子,漫不经心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他等了一整天,失望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头。
桌上的红烧肉油光发亮,腊肠片得纸一样薄,可他都提不起兴趣。
“好好吃饭,别玩筷子。”秀芹见儿子用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轻声责备道。
小宝嘟着嘴,突然用筷子头“叮”地敲了一下碗边。陶瓷碗发出清脆的响声。
“别敲碗!”秀芹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说过多少次了,吃饭不能敲碗!”
“为什么不能敲?”小宝不服气地问,故意又敲了一下。
“小孩子不懂别问!”秀芹一把夺过儿子的筷子,“再敲就没收!”
小宝被妈妈的激烈反应吓住了,愣了几秒,哇地一声哭起来。
秀芹心软了,把筷子还给他,柔声说:“好了好了,快吃吧,吃完妈妈给你热水泡脚。”
但小宝没注意到,妈妈说话时眼神飘向窗外,脸上闪过一丝不安。
饭后,秀芹在厨房洗碗,小宝坐在炕上看电视。窗外风越来越大,吹得什么东西哐当作响。
“妈,好像有人敲门。”小宝侧耳听着。
秀芹停下手里的活,仔细听了听:“是风刮得柴房的门响吧。”
话音刚落,清晰的敲门声传来——咚,咚,咚。不紧不慢,很有规律。
秀芹擦了擦手,走到门前:“谁啊?”
门外没有回应,只有风声呜咽。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黑夜如墨。
“奇怪,明明听见敲门声...”秀芹嘀咕着,正要关门,忽然注意到门槛上放着一件东西。她弯腰捡起来,是一只旧式的钢笔,笔帽上刻着一个“李”字。
秀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这支笔她认得,是丈夫李建军刚参加工作时爷爷送给他的,他一直随身带着。
“妈妈,是谁呀?”小宝跑过来问。
“没...没人。”秀芹慌忙把笔塞进口袋,关上门,还特意插上了插销。
“那是什么?”小宝眼尖,已经看到了妈妈藏起来的东西。
“没什么,捡到个旧钢笔。”秀芹尽量让声音平静,“快去睡吧,明天还要写作业呢。”
安顿好小宝睡下,秀芹坐在炕沿,掏出那只钢笔仔细端详。
确实是建军的笔,可怎么会出现在家门口?如果他回来了,为什么不进门?
窗外,风声似乎小了些,但另一种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像是有人在院子里踱步,脚步沉重而缓慢。
秀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悄悄走到窗前,撩开窗帘一角向外望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曳。但那脚步声依然清晰可闻,仿佛就在窗下。
突然,一只苍白的手啪地一声拍在窗户玻璃上!
秀芹吓得倒退几步,差点叫出声来。
再定睛看时,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只手留下的模糊印迹慢慢消失在玻璃上。
这一夜,秀芹几乎没合眼。
每次刚要睡着,就会听到某种声音——有时是敲门声,有时是脚步声,有时像是有人在窗外低声哼着什么曲子。
天快亮时,她才迷迷糊糊睡去,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她看见建军浑身湿透地站在村口的河边,朝她挥手,脸上带着焦急的表情,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喊什么,但她什么也听不见。
第二天一早,秀芹被小宝摇醒。
“妈妈,爸爸回来了吗?”小宝问,“我好像听见他的声音了。”
秀芹猛地坐起来:“你听见什么了?”
“半夜我醒来,好像听见爸爸在窗外叫我。”小宝揉着眼睛说,“可是我看出去又没人。”
秀芹心里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赶紧穿上衣服,想去邻居家问问有没有建军的消息。
刚打开门,她就愣住了。
门槛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双鞋——是建军平时干活穿的胶鞋,沾满了泥浆,还带着水草。
秀芹的手开始发抖。
她让小宝待在家里,自己拿着鞋跑到隔壁赵大娘家。
赵大娘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见识多,懂的老规矩也多。
听了秀芹的讲述,看了钢笔和鞋子,赵大娘的脸色凝重起来。
“秀芹啊,小宝昨晚是不是敲碗了?”赵大娘问。
秀芹点点头,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赵大娘一拍大腿,“老话说‘敲碗招鬼’,吃饭时用筷子敲碗,鬼魂会以为你在喊他吃饭。
特别是亲人刚走不久的时候,最容易把他们招回来!”
“可建军他没...”秀芹的话说到一半停住了,脸色突然惨白。
赵大娘握住她的手:“你快去打电话问问建军厂里,看他到底怎么了。”
秀芹跌跌撞撞地跑到村头小卖部,用公用电话拨通了建军工厂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建军的工友大刘。
听出是秀芹的声音,大刘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沙哑地说:“秀芹姐...正要通知你...建军他...昨天下午提前下班说回家,路上为了抢时间走了河边那条近道,不小心...滑河里了...今早才找到人...”
电话从秀芹手中滑落,她瘫坐在地上,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原来,昨晚小宝敲碗时,建军已经...那支钢笔,是他落水时从口袋里漂出来的吗?那些敲门声,脚步声...
秀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小宝看见妈妈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坏了。
“妈妈,你怎么了?爸爸呢?”
秀芹抱住儿子,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爸爸...爸爸回不来了...”
就在这时,那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咚,咚,咚。
小宝害怕地缩进妈妈怀里:“是爸爸吗?是不是爸爸回来了?”
秀芹突然想起赵大娘的话:如果招回来的是至亲,他不会害人,只是舍不得走。
但要送他走,必须让他明白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她强忍悲痛,擦干眼泪,对门外说:“建军,我知道是你。你也看到我们母子平安,就安心走吧。我们会好好过的...”
敲门声停了。
一阵风吹过,像是叹息。
秀芹和小宝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傍晚,秀芹按照赵大娘教的法子,准备了纸钱香烛,来到河边祭奠。
她一边烧纸一边念叨:“建军,安心走吧,别惦记我们了。每年清明冬至,我都会带着小宝来看你...”
纸灰随风飘向河面,打着旋儿沉入水中。
回家路上,秀芹感觉有什么东西跟着她。回头望去,只见月光下,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远处,朝她挥了挥手,然后慢慢消散在夜色中。
从那以后,秀芹家再没人敲过碗。
而村里吃饭时,大人们总会告诫孩子:不要用筷子敲碗,除非你真的想叫谁来吃饭。
至于小宝,他长大后离开了李家屯,去了城市工作生活。
但他始终记得那个夜晚,记得那双突然出现的胶鞋,记得敲门声,记得妈妈悲痛欲绝的脸。
如今他已为人父,每次吃饭时,看到自己的孩子拿起筷子,他总会轻声提醒:
“别敲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