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压迫着眼球,几乎要将其碾碎。
那两股湿滑、同步的喘息声一前一后,越来越近,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的皮肤——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胸骨。
额头上全是冰凉的冷汗,睡衣也湿透了,紧紧贴在背上。
窗外,天已大亮,惨白的光线透过报纸破洞照射进来,在满是灰尘的空气里切出几道斜斜的光柱。
房间里依旧弥漫着那股霉味和陈旧感,但哪有什么双重的“婉茹”?哪有什么岳母的诅咒?
我剧烈地喘息着,双手颤抖地摸向自己的脖子。
皮肤光滑,没有任何被掐伤或指甲抠破的痕迹。
只有心跳如同失控的马达,咚咚咚地提醒着刚才那场噩梦的真实与恐怖。
“阿毅?你醒了吗?”门外传来婉茹的声音,轻柔而熟悉,带着一丝关切,“听见你好像喊了一声,做噩梦了?”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恐惧的余悸。
“没……没事。”
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就……做了个梦。”
房门被推开,婉茹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走了进来。
她穿着家常的旧衣服,脸色有些苍白,眼圈下带着淡淡的青黑色,看起来也没睡好,但眼神是温润而清晰的,充满了对我显而易见的担忧。
“吓死我了,”她把粥放在那张歪腿桌上,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一头的冷汗。梦到什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她指尖的温度真实而温暖。
我看着她熟悉的脸庞,那双映着我惶恐倒影的、正常的眼睛,昨晚那直勾勾的空洞和后来那没有瞳孔的惨白仿佛真的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
强烈的反差让我一阵恍惚,甚至生出一种想要紧紧抱住她的冲动。
“没什么,”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避开了她的目光,生怕她从我的眼神里看出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内容,“就是个乱七八糟的噩梦,可能……有点认床。”
婉茹仔细看了看我,眉头微蹙,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这老宅子是有点潮冷,气氛也沉,容易睡不好。妈熬了粥,快起来喝点暖暖身子。”
这时,岳母也出现在了门口,依旧穿着那身深色褂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东西,像是审视,又像是……某种冰冷的了然。
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淡漠。
“吃了饭,把西厢房收拾一下。”
她对着婉茹,声音平直没有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家务事,“有些老物件,该擦的擦,该挪的挪挪地方。”
婉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低声应道:“哎,知道了,妈。”
岳母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厨房。
堂屋里,早餐依旧简单沉默。
我低头喝着那碗寡淡的米粥,味同嚼蜡。
婉茹坐在我旁边,小口吃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岳母则坐在对面,动作机械地咀嚼着,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能感觉到,某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在空气里弥漫,比昨晚更加清晰。
她们母女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无声的、紧张的默契,而我被完全排除在外。
饭后,婉茹开始收拾西厢房。
那房间堆了不少蒙尘的旧家具和杂物。
我想着帮忙,也好驱散心里那点不安,便跟了过去。
房间角落里放着一个老旧的梳妆台,镜面已经昏黄模糊,映出的人影都带着一圈毛边和诡异的色调。
婉茹正费力地想挪开它,擦拭后面的墙壁。
“我来吧。”我上前帮忙。
这梳妆台比想象中沉得多。
我们合力将它挪开半尺,扬起一片灰尘。就在梳妆台原来位置后面的墙壁上,我看到了一片区域的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似乎曾经贴过什么东西,又被撕掉了,留下一个淡淡的方形印痕。
而就在那印痕下方的墙根处,似乎用某种尖锐的东西,刻着几道深深的、歪歪扭扭的划痕。
我下意识地弯腰凑近去看。
那似乎是字迹。
刻得很深,一笔一划都带着一种绝望的用力。
写着——“快逃”。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几乎就在同时,婉茹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扑过来,用身体挡住了那片墙,声音尖利得几乎破了音:“别看!”
她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极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恐,死死地盯着我,胸口剧烈起伏着。
我被她的反应吓住了,僵在原地。
厨房门口,岳母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旧菜刀,正慢条斯理地刮着土豆上的泥。
她的目光越过婉茹的肩头,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冰冷得像深潭里的石头,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的、嘲讽般的弧度。
“怎么了?”
岳母的声音平平板板地传来。
婉茹背对着她母亲,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迅速垂下眼睛,声音变得又低又急,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对我飞快地小声说:
“没什么……是以前小孩子乱刻的玩意儿……脏得很,快,帮我把这箱子抬出去。”
她几乎是推着我,强迫我转身,远离那面墙。
她的手指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快逃。
是谁刻的?
为什么刻在这里?
婉茹为什么那么害怕?
岳母那个眼神又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半天,这种诡异的不协调感越来越强。
婉茹似乎总想跟我说什么,每当岳母不在近前,她就会用一种欲言又止的、充满焦虑和恐惧的眼神看我。
可一旦岳母出现,哪怕只是脚步声靠近,她就会立刻低下头,变得异常沉默和温顺,那种切换速度快得令人心惊,仿佛某种条件反射。
而岳母,她几乎不再正面看我,但她无处不在。
她总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做着事——扫地、择菜、擦拭那些早已一尘不染的旧家具……
她的沉默像一张巨大的网,无声地笼罩着整个老宅,也笼罩着婉茹,让她把到了嘴边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咽回去。
下午,我借口透口气,走到院子里。
老宅的院子也是荒芜的,杂草丛生。
在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我无意中踢开几块碎砖,下面似乎埋着什么东西。
我蹲下身,拨开泥土,看到一个被撕碎又揉成一团的旧相框。
相框玻璃已经碎裂,里面的照片也被撕扯过,但我还是能辨认出来——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全家福。
照片上是年轻的岳母,她身边站着一个面容模糊、但感觉敦厚的男人(我从未听婉茹提起过她的父亲),中间是大概七八岁、笑得一脸灿烂的小婉茹。
而照片的角落,原本应该还有一个人,却被粗暴地撕掉了,只留下一个突兀的空缺。
在那空缺旁边的背景墙上,依稀能看到一点熟悉的图案——似乎是西厢房那个梳妆台的一角。
是谁被撕掉了?为什么?
我盯着那个空缺,又想起墙上那深刻的“快逃”二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
晚饭时,气氛更加凝滞。
岳母炖了一锅汤,汤色浑浊,飘着几点油花和几根不知名的草根,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淡淡腥气的中药味。
她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放在我面前。
“喝掉。”
她命令道,声音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深不见底,直直地看着我。
婉茹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抖,筷子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翕动着,看向那碗汤的眼神就像在看一碗剧毒的鸩酒。
“妈……他……”
婉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喝不惯这个……”
“喝掉。”
岳母重复了一遍,目光甚至没有转向婉茹,只是牢牢锁着我,嘴角那丝冰冷诡异的弧度又隐约浮现出来,“山里湿气重,驱寒。”
我看着那碗浑浊的、散发着怪味的汤,胃里一阵翻搅。这不是关心,这更像是一种……测试?或者说,一种仪式?
在岳母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注视下,在婉茹那绝望而惊恐的眼神中,我慢慢地端起了那碗汤。
汤是温的。
但碗沿触碰嘴唇的瞬间,我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口腔,猛地窜遍全身。
仿佛喝下的不是汤水。
而是……
这座老宅本身那沉重、冰冷、充满恶意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