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阳城的夜,被芳菲楼的灯火割开一道糜烂的口子。
自打进入芳菲楼已经四个多月,墨阳城还在高权的占领之下,慕琋甚至都要暗怪虞王慕极实力太差。为何这么久了,城中灯红酒绿,繁华日隆,而他慕极却还没打回来,重新占领都城?
芳菲楼每到夜晚,朱漆大门高悬着两串琉璃宫灯,丝竹管弦混着脂粉香腻腻地飘出。楼内大堂,水磨青砖地上铺着厚厚的金红绒毯,满堂宾客,或衣冠楚楚,或醉态百出,似乎都不曾经历战乱,亦不晓人间疾苦。
慕琋穿着一身粗布葛衣,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猪油和着灶灰调出来的膏子,黄中透黑。
落到如此境地,不接受又能如何?
在这样的地方,保住一条命、保住清白都是奢望,但多亏了曹盼儿,她才得以苟且至今。
慕琋初时不用扮丑,也无人问津。
待在芳菲楼中吃穿用度日渐改善之后,身体渐渐好起来,脸上气色也跟着恢复,这时为了隐藏,就不得不涂了黑脸,佝偻身形,再加上装出些不通人情世故的痴傻,这才蒙混过关。
开始,那买她来的刘妈妈多少觉得亏了本,一气之下将慕琋打发去了后院做粗使的浣洗的粗使奴婢。
慕琋身体不济干不动粗活儿,日日被主事的仆妇呵斥打骂,但她反而甘心忍受,只因如此也总好过被迫卖身。
而另一边,曹盼儿却是全然豁出去,在入芳菲楼一月后就已经崭露头角,再过两个月跻身头牌。这令刘妈妈大喜过望,在芳菲楼的四层顶楼为曹盼儿单独辟了雅室。
曹盼儿则趁机硬将慕琋从后院粗使仆妇中要了出来,做了贴身婢女,如此能令慕琋少受些罪。
另一边,桃儿初入芳菲楼时,一双俏丽桃花眼本是被最先看中,但她拼死不肯就范,亦是没少吃苦头。
再苦苦支撑两个月后,终是撑不下去,服软开始学习各种技艺。倒是她天生有些歌舞的天赋在身上,很快被教习挖掘出“柔舞”的天赋,而后一心练舞,几个月间堪堪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舞姬。
如此一来,刘妈妈也就不急着让她借客,反而要慢慢培养名声,待名气大了,好将桃儿的“初夜”卖上个更好的价钱。
桃儿因此暂时安全,倒也没忘了昔日情义,将顺从但相貌平庸的泽兰要去身边,同做了练舞的姐妹,也算是照顾起居的婢女。
至此,四人暂时都算安全,虽然各有各的牺牲和委屈,倒也相安无事了一段时日。
时间一晃到了年下,芳菲楼的生意越发红火。
曹盼儿夜夜恩客不断,她被刘妈妈取了个艺名“绛雪”,整日穿一身薄如蝉翼的绯色舞衣,勾勒出曼妙的身段,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流转间勾魂摄魄无数。
慕琋作为她的婢女,每每见曹盼儿如此都不忍直视,但亦没有办法,只能默默低头,跑上跑下,尽其所能照顾曹盼儿的起居。
她是真心想要为曹盼儿多做,否则光是滔天巨浪般的愧意就能将她淹没。
这一晚,慕琋照例去后厨提前要了酒水出来,趁着无人提前在里面多掺些水,待曹盼儿陪客过半之后,再找机会调换,只盼着她能少喝些酒。
然而正当慕琋取了酒水回到曹盼儿雅室,刚转去侧间准备将酒兑水,外面忽然听到刘妈妈的声音高声响起:“哎呀,世子……这里、这里……”
随着刘妈妈的叫喊,“咣当”一声门被推开。
慕琋就知道是又有贵客上门。
每到这个时候,她都是先躲在侧间里不动,待刘妈妈招呼完,有了吩咐,她再照吩咐去办事。
然而,今日她只是偷瞥一眼,心中就是一个咯噔。
刘妈妈身后招呼的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进门,虽然时隔三载,也还是一眼认出——慕珫。
三年时间,慕珫变化不小,身形比慕琋记忆中高出一大截,脸上原本的一丝稚气已经全无,代之以满脸化不开的戾气。
如今算着,慕珫的年岁也已成人了,慕琋刚想到这里,猛然忆起当年曹盼儿与慕珫的纠葛,一个“啊”字差点呼喊出口,赶紧捂住了嘴巴,心脏狂跳不止。
外间,刘妈妈已然招呼了慕珫坐下,又让龟奴摆上了酒水。
曹盼儿在内室听闻动静,简单整理两下也跟着翩翩步出。
慕珫一见曹盼儿,先是一怔,而后眼中骤然爆发狂喜:“绛雪姑娘?呵……原来真的是你。”
曹盼儿亦不意料在此遭遇慕珫,先是心猛然一沉,而后眼中恨意划过,站着没动。
刘妈妈不明所以:“绛雪,愣着做什么,还不见过世子,这位是我们墨阳城中鼎鼎大名的金方慕世子,他的舅父可就是原来的大司马……啊,不,现在该称‘津王’了。”
金方慕世子?
津王?
墨阳城三易其手,好容易高权再次夺回,慕琋多少还模糊记得高权老家在津北,这是以老家给自己上的封号?
可高权都自立为王了,怎么慕珫还只能顶着个“金方慕世子”的假名号出来招摇?
曹盼儿袖中的手指攥紧,指甲深陷掌心,但除了站着不动,她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先下去吧。”倒是慕珫似乎没了先前少年跋扈和桀骜不驯,当下也不说破,只是打发刘妈妈,而后向曹盼儿勾了勾手指,“过来,给本世子倒酒,让本世子瞧瞧,你配不配得上这芳菲楼头牌之名。”
“好、好、好……老奴这就去为慕世子张罗一桌丰盛酒菜。”刘妈妈知情识趣地带人退了出去。
曹盼儿强压翻涌的恨意,深吸一口气,终是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瞬间迸射出的寒芒,依言上前,执起慕珫面前的白玉酒壶,素手微倾,清冽的酒液注入杯中。
慕琉的目光黏腻在曹盼儿脸上,开口透着得意与讥讽:“没想到几年不见,你倒是学乖了?”
曹盼儿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旋即尽量平稳,嫣然一笑:“回公子,奴家不知公子在说什么,奴家从前并不认识……”
“啊……”未等她把话说完,慕珫则猛然起身,一手抓住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