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黑暗并非来自夜幕本身,而是这座庞大废弃炼油厂贪婪吞噬光线的结果。扭曲的钢铁骨架刺破稀薄月光,如同远古巨兽的残骸,锈蚀的输油管道盘绕虬结,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陈腐油污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血腥的金属甜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冷的砂砾。
沈微被陆凛以保护的姿态,塞在一处由巨大裂解反应罐和倒塌管架形成的夹角里。空间逼仄得几乎无法转身,冰冷的钢铁紧贴着她的后背,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刺骨的寒意。陆凛的动作迅猛而决绝,在她甚至来不及反应时,已经用一截坚韧的工程塑料束带,将她纤细的手腕牢牢固定在身后一根粗壮的管线上。束带深深勒进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而她嘴上,则被迅速贴上了一道强力的黑色胶带,封住了所有惊呼。
“唔——!” 抗议被闷在喉咙深处,化作无力的呜咽。她只能瞪大眼睛,看着陆凛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下迅速模糊、后退,像一滴墨汁融入更浓的黑暗。那双总是能让她安心或心悸的深邃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封千里的决绝,一种近乎非人的冷酷。他最后投向她的那一眼,复杂得让她心碎——是命令,是警告,更是将她隔绝于生死战场之外的、不容置疑的保护。他要去独自面对那个名为“清道夫”的噩梦。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风声都仿佛被这钢铁坟墓吞噬了。
沈微的心跳在耳膜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胸腔生疼。她努力屏住呼吸,试图捕捉黑暗中任何一丝异响。束带勒得手腕麻木,胶带边缘粘着唇上的皮肤,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带来火辣辣的疼。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紧紧扼住她的咽喉。她害怕,怕陆凛一去不回,怕那“清道夫”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自己面前。陆凛肩头洇开的深色印记——那是他为救她时被“清道夫”的利刃留下的伤口——在脑海中反复闪现,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他带着伤!他怎么能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压垮她的神经时,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骤然撕裂了空气!
“砰!”
声音来自右前方,距离并不远,像是沉重的躯体狠狠撞在厚实的金属罐壁上。
紧接着,是金属剧烈摩擦的刺耳尖啸!
“滋啦——!!!”
火花在黑暗中猛地爆开,如同转瞬即逝的鬼火,瞬间映亮了两个高速移动、猛烈碰撞的剪影!
陆凛!还有那个幽灵般的“清道夫”!
借着那短暂的火光,沈微看清了对手。那人穿着一身与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的深灰作战服,身形精悍如猎豹,动作迅捷得超越了人类的视觉捕捉极限,每一次移动都只留下模糊的残影。他的脸上覆盖着毫无表情的黑色战术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空洞、冰冷,如同淬了寒冰的玻璃珠,没有愤怒,没有兴奋,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只有纯粹到极致的杀戮指令。
而陆凛,像一头被激怒的、负伤的雄狮。他身上的黑色衬衫在肩头位置颜色深得发黑,那是伤口撕裂后涌出的血。每一次格挡、每一次挥拳,右肩的动作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和僵硬。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黏在冷峻的侧脸上,下颌线绷紧如刀锋。那双总是掌控一切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狂怒的火焰,是对威胁的暴戾,更是对身后她所在位置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焦灼守护。
“砰!”又是一声闷响。陆凛一个凶悍的侧踢,狠狠踹在“清道夫”格挡的手臂上,巨大的力量让对方滑退数米,靴底在布满油污的地面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清道夫”稳住身形,没有半分停顿。他如同没有痛觉的机器,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反手拔出了大腿外侧的战术匕首。那匕首在稀薄的月光下,闪过一道幽冷的、几乎不反光的乌芒,带着致命的寒意,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般,直刺陆凛因肩伤而防御稍弱的右侧肋下!
角度刁钻,时机狠毒!
沈微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她猛地挣扎,束带更深地陷入皮肉,手腕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却无法撼动分毫。她想尖叫,想提醒,但胶带死死封住了她的嘴,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陆凛瞳孔骤然收缩!肩伤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在关键时刻干扰了他的反应速度。他极限地向左拧身,试图避开要害,但那道乌芒如跗骨之蛆,眼看就要穿透他的身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如同平地惊雷,在陆凛和“清道夫”战圈侧后方猛地炸响!
声音的来源,正是沈微所在的角落!
时间仿佛被拉长。前一秒,“清道夫”的匕首即将刺入陆凛的肋下,那冰冷的杀意几乎冻结了空气。下一秒,这突兀、巨大、毫无征兆的噪音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清道夫”高度集中的杀戮神经上!
他那双冰冷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眼眸,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惊愕和疑惑。高速刺击的动作,因为这瞬间的分神,出现了一个微不可查、却又足以致命的迟滞!那流畅如死神的轨迹,硬生生顿挫了零点一秒!
对于陆凛这样的绝顶高手,零点一秒,就是生与死的鸿沟!
就在“清道夫”动作凝滞的刹那,陆凛眼中寒光爆射!那不是侥幸的狂喜,而是捕捉到唯一生机的、猎豹般的本能!他强忍右肩撕裂般的剧痛,凝聚起全身最后的力量,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
“喝!”
一声压抑的低吼从喉间迸出!他左脚为轴,拧腰转胯,右腿如同攻城巨锤,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划出一道凌厉无比的半弧,灌注了全部的力量、愤怒和求生的意志,精准无比地扫向“清道夫”因攻击而暴露出的颈侧!
“砰——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夹杂着细微却清晰的骨骼碎裂声,在死寂的废墟中显得格外惊心!
“清道夫”的身体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卡车迎面撞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横飞出去!他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面具下的眼睛瞬间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映着上方扭曲的钢铁苍穹。他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黑色大鸟,重重地砸在几米开外一堆锈蚀废弃的阀门和钢管上。
“哗啦啦——!” 金属零件和锈片被砸得四散飞溅,腾起一片呛人的尘埃。
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厂区内回荡,渐渐平息。
世界重归死寂,只剩下尘埃缓缓飘落的声音,以及……沈微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她背靠着冰冷的反应罐,身体因为刚才那倾尽全力的一踹而脱力,微微颤抖。束带依旧勒着手腕,胶带封着嘴,但她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尘埃弥漫的前方。
尘埃缓缓沉降,勾勒出一个屹立的身影。
陆凛。
他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右肩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汗水混着血水,沿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滴落,砸在脚下的油污里。他微微低着头,目光穿透逐渐稀薄的尘埃,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里的她。
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冰封千里,也不再是搏杀时的暴戾凶悍。那是一种极度复杂的风暴在眼底翻涌——难以置信的惊愕如同闪电划破夜空,死里逃生的余悸如潮水般退去,而最终沉淀下来的,是足以融化万年冰川的、浓烈到化不开的震撼与……一种全新的、滚烫的认知。
他一步一步,踏过散落的锈铁和零件,向她走来。脚步有些沉重,右肩的伤让他的身形不再像往常那般挺拔如松,微微有些佝偻,但这丝毫未减他迫人的气场。他像一头刚刚经历浴血搏杀、确认了领地安全的头狼,走向他最重要的珍宝。
沈微看着他走近,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情绪,看着他肩头那片刺目的深色。刚才搏命一击带来的短暂勇气渐渐消退,后怕和委屈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挣扎了一下,被封住的嘴发出含糊的呜咽,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沾湿了紧贴着的黑色胶带。
陆凛在她面前蹲下。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她,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却也带着劫后余生的、令人安心的体温。他的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他伸出手,指腹带着搏斗后的粗糙和微凉,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撕开了她嘴上的胶带。
“嘶……” 胶带离开皮肤的瞬间带来一阵刺痛,沈微下意识地吸了口冷气。
紧接着,陆凛的手移向她被束缚在身后的手腕。他摸索到那坚韧的塑料束带,眉头紧紧蹙起。没有合适的工具,他只能徒手,用尽全力去撕扯、掰开那牢固的束缚。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沈微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的粗粝摩擦着自己手腕被勒得红肿破皮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痛感,但这痛感,却奇异地被另一种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咔哒”一声轻响,束带终于被强行扯断!
手腕骤然一松,血液回流带来的麻木和刺痛感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
下一秒,她整个人就被一股强大却带着极致克制(怕碰到他伤口)的力量猛地拉入一个滚烫而坚实的怀抱!
陆凛的双臂如同钢铁的牢笼,将她紧紧箍在胸前。力道之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肋骨都隐隐作痛。他的下颌抵在她汗湿的头顶,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发间,带着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胸膛剧烈地起伏,如同狂风中的巨鼓,重重擂在她的耳畔。
沈微的脸被迫埋在他染血的胸口,浓烈的血腥味和属于他的、混合着汗水与硝烟的气息瞬间将她淹没。刚才的恐惧、委屈、后怕,以及最后关头孤注一掷的勇气,所有情绪如同开闸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她伸出刚刚获得自由、还在刺痛颤抖的手臂,紧紧回抱住他精壮的腰身,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呜……陆凛……” 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浓浓的委屈,在他怀里爆发出来。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肩头血污与汗水交织的衬衫布料,“混蛋……你吓死我了……你怎么能……怎么能丢下我……”
她的拳头泄愤似的、却又带着无限后怕和心疼,捶打着他没有受伤的左肩后背,力道却轻得像羽毛拂过。
陆凛没有说话。他只是更紧地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下巴在她发顶轻轻蹭着,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慰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他感受到了怀中身体的颤抖,感受到了那滚烫的泪水,更感受到了她最后关头那石破天惊的、扭转乾坤的一击。那绝不是一个被吓傻的、需要保护的柔弱花朵能做出来的事。那是勇气,是智慧,是在绝境中爆发的、属于沈微自己的、足以照亮黑暗的光芒。
他微微松开一点怀抱,低下头,染着血污和汗水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捧起她泪痕斑驳的脸颊。指腹小心翼翼地擦过她被胶带边缘勒出的红痕,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月光不知何时穿过了头顶破碎的穹顶,吝啬地洒下一缕清辉,恰好落在两人身上。
陆凛深邃的眼眸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蕴藏着星河的寒潭,此刻所有的冰层都彻底消融,只剩下翻涌的、滚烫的岩浆。他深深地望进她婆娑的泪眼,望进那里面残留的恐惧、未退的倔强和刚刚点燃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强大火种。
他缓缓低下头,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先是落在她额头上那道被胶带勒出的红痕上,像羽毛拂过,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和安抚。
接着,他的吻下移,带着灼热的温度,印在她紧闭的、沾着泪水的眼睑上,吮去那咸涩的液体。
最后,他的唇终于落在了她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苍白的唇瓣上。
这个吻,不再是掠夺,不再是宣告占有。
它带着硝烟的粗粝,带着血腥的残酷,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震撼、确认和……骄傲。
这是一个烙印。
一个用血与火淬炼出的、确认彼此灵魂重量的烙印。
唇齿纠缠,呼吸交融。所有的恐惧、委屈、后怕,都在这个滚烫而沉重的吻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又化作了更深沉、更坚韧的羁绊。他吻得那样深,那样用力,仿佛要将她胸腔里所有的氧气都掠夺殆尽,又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都渡给她。
不知过了多久,当这个几乎令人窒息的吻终于稍稍分离,陆凛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她的鼻尖,灼热的呼吸彼此缠绕。
黑暗中,他低沉沙哑的嗓音,带着激战后未褪尽的喘息和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哽咽的震动,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她的心上:
“我的小蔷薇……” 他的指腹再次抚过她脸上那道红痕,动作珍重无比,“……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