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乐宫享受了三日难得的、几乎未出宫门的阖家团聚之后，第四日的清晨，苏晓晓便拒绝了南渊钰想要继续陪伴的请求，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利落劲装。
一辆不挂任何徽记的朴素马车，在数名龙影卫的暗中护卫下，悄然驶入了那片位于皇宫最深处、戒备森严、被列为帝国最高机密的区域。
这里，便是“皇家理工学堂——军工格物科”的所在地。
马车刚一驶入，外界皇宫的富丽堂皇与鸟语花香，便被瞬间隔绝。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了力量感的、紧张而又火热的独特氛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煤炭、硝石和金属在高温下混合的独特气味。
耳边，是远处传来的、巨大的风箱鼓动声，和金属被反复捶打时发出的、富有节奏感的轰鸣。
这里，不像是一座宫殿，更像是一个，正在为一头巨兽，锻造心脏与獠牙的巨大工坊。
道路两侧，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皆是百里挑一的御林军精锐。
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进入之人。
在这里，任何一张陌生的面孔，都会在第一时间，被毫不留情地拿下。
马车，在院落最深处，一座外表毫不起眼，内部却别有洞天的巨大石制殿宇前，停了下来。
早已在此等候的天下第一巧匠、如今的军工格物科总司——墨林，在看到苏晓晓走下马车的瞬间，那张因常年劳心劳力而显得愈发苍老和疲惫的脸上，瞬间，爆发出了一种，如同溺水之人看到救命稻草般的巨大激动与光彩。
“老臣墨林，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他带着身后数十名，皆是当世最顶尖的匠师，激动地，跪倒在地。
“墨公快快请起。”苏晓晓亲自上前，将他扶起，“这两年，辛苦诸位了。”
“不辛苦！不辛苦！”墨林的眼眶，竟有些发红，他看着苏晓晓，声音中充满了不甘与惭愧，“只是……我等无能！有负陛下与娘娘的重托！至今……至今，仍未能攻克那‘神威大炮’的核心难题！请娘娘……责罚！”
他身后，所有的匠师，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责罚？”苏晓晓却是微微一笑，“本宫今日来此，不是来问罪的。”
她的目光，扫过这些代表着这个帝国最高技艺的国之重匠，声音，变得无比郑重。
“本宫，是来与诸君，一同，解决问题的。”
……
在墨林的带领下，苏晓晓走进了那座巨大的、被命名为“格物堂”的殿宇。
她先是被带到了一个宽阔的、露天的试爆场。
场地的边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早已炸裂开来的、形状各异的炮管残骸。
它们的断口处，狰狞扭曲，像是一朵朵，由钢铁铸就的死亡之花。
“娘娘请看。”墨林指着那些残骸，脸上，是痛心疾首的无奈，“这，便是我等面临的第一个，也是最根本的死局。”
“这两年来，我们依照您的指点，改进了冶炼之法，用遍了全南渊最上等的精铁，甚至，尝试了不下百次的、不同的百炼锻造之法。可是……无论我们如何努力，这炮管，只要装填的火药量，超过了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它，依旧会炸！”
他捡起一块，相对完整的残骸，递给苏晓晓。
“我们检查了所有炸膛的断口，其材质，都已是千锤百炼，再无一丝杂质！老臣……老臣斗胆揣测，这恐怕，已是‘铁’这种材质，本身所能承受的，极限了。若想再进一步，非人力所能及也！”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一种更高层次的、如同“天道”般法则的深深无力。
苏晓晓接过那块冰冷的残骸，用指尖，在断口处，仔细地摩挲着。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墨林继续。
接着，墨林又将她，带到了另一处，专门用于研发火药的工坊。
只见，数十张长桌之上，摆放着一堆堆，颜色、颗粒大小，皆略有不同的黑色粉末。
“娘娘，这，便是我等面临的第二个难题——‘神机’之不定。”
墨林抓起两把不同的火药，放在白纸之上。
“我们严格按照您当初留下的硝、硫、碳的配比，进行调和。可不知为何，即便是同一批工匠，在不同的日子里，生产出的火药，其威力，都会产生难以控制的细微差别。有时强，有时弱。”
他指着远处靶场上，那些分布得极为散乱的弹坑。
“这就导致，我们发射出的炮弹，落点，忽远忽近！精度，完全无法保证！别说百炮齐发，命中同一点了，便是单炮试射，都十有八九，会偏离目标！此乃兵家之大忌！若不能解决，这‘神威大炮’，便永远，都只能是一个，听天由命的废物！”
听完墨林的两个难题，苏晓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依次，拿起炮管的残骸，又捻起一些火药的样本，放在鼻尖轻嗅，用指尖细细研磨。
整个工坊，寂静无声。
所有的匠师，都屏住呼吸，用一种，充满了期盼，却又不敢抱有太大希望的复杂眼神，看着这位，他们传说中的“创始人”。
终于。
苏晓晓放下了手中的样本，抬起头。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凝重，反而，是那副，墨林早已无比熟悉的、洞悉了一切的淡然微笑。
她缓缓地，走到了工坊中央那块巨大的黑木板前，拿起了白石笔。
“墨公，”她开口，第一句话，便如同惊雷，炸响在所有匠人的耳中，“你们的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
“错了？”墨林一惊。
“嗯。”苏晓晓点了点头，她先看向那些炮管残骸，“你们穷尽心力，追求的，是铁的‘纯’。你们认为，越纯的铁，便越坚固。对吗？”
“难道……不是吗？”一位老铁匠，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是。”苏晓晓摇了摇头，“真正的强大，有时候，并非来源于‘纯粹’，而是来源于，更合理的‘融合’。”
她转过身，在黑木板上，缓缓地，写下了三个，所有人都闻所未闻的奇怪名词。
——【碳】
——【锰】
——【硅】
“铁，”她的声音，清晰而又充满了力量，“就如同我们军队中，最普通的士兵。纯铁，便是只有士兵，数量再多，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而我们，需要在这些士兵之中，加入不同性格，不同能力的‘将军’！”她用笔，重重地点了点那三个名词，“是‘碳’这位‘将军’，能让他们手拉着手，变得更加坚硬！是‘锰’这位‘将军’，能让他们肩并着肩，变得更加坚韧！不同的‘将军’，用不同的比例，加入到士兵的队伍之中，便能让他们，组成千变万化的、坚不可摧的强大战阵！”
“这，便是我今天要教给你们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东西——”
她一字一顿地写道。
“——【合金钢】！！！”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劈开了混沌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所有匠师那混沌的、被“经验主义”禁锢了千百年的脑海！
“至于火药……”苏晓晓又看向那些样本，“它的问题，恰恰相反。”
“你们的火药不稳，不是因为你们的配比不对。而是因为……”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们的‘原料’，不够纯！”
“什么！？”所有人都震惊了。他们用的，都已经是市面上能找到的，最顶级的精硝和硫磺了！
苏晓晓没有理会他们的惊讶，她迅速地，在木板上，画出了几个，结构简单，却又充满了奇思妙想的琉璃器皿。
“此法，名为‘重结晶’。可将硝石中的杂质，尽数析出。”
她又画出了一个，底下用文火加热着水，上面放着一个陶盆的奇怪装置。
“此法，名为‘隔水加热’，可让硫磺的性状，在提纯过程中，达到最稳定的状态。”
最后，她扔下了手中的笔，看向早已被她这一连串“神之耳语”，震惊得如同木雕泥塑般的众人。
“而比这一切，都更重要的，是一套全新的理念。”
“——【标准化生产流程】！”
“生产军工重器，我们不能再依靠，任何一位老师傅的手感与经验！我们要的，是标准！是每一个步骤，都能被复制，被量化的绝对标准！原料的提纯度，要有一个标准！配比的重量，要精确到‘克’、‘钱’，要有一个标准！混合研磨的时间，温度，都要有一个标准！”
“只有这样，我们生产出的每一批火药，其威力，才会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当苏晓晓将这一整套，充满了无数新鲜名词，却又逻辑严密、环环相扣、直指问题核心的全新理论体系，清晰地，呈现在这些国之重匠面前时。
整个“格物堂”，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这些，穷尽了一生智慧，却始终被困在“经验主义”牢笼里的、帝国最顶尖的大脑们，在此刻，都经历了一场，从震惊、不解、到恍然大悟、再到最后，发自灵魂最深处的巨大震撼与五体投地的狂热崇拜！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们都错了！大错特错！
“噗通！”
墨林，这位须发皆白、地位尊崇的老人，突然，对着比他孙女还要年轻的苏晓晓，双膝跪地，深深地，行了一个，学生对老师的，九十度大礼！
他浑身颤抖，声音，哽咽而又激动！
“皇后娘娘……不！老师！！”
“您今日之言，如闻天道！为我等这些井底之蛙，推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神圣大门！请受，墨林……一拜！”
“我等……叩见老师！！！”
他身后，所有的匠师，尽皆，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地！
苏晓晓坦然地，受了这一拜。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才真正地，将这个帝国最顶尖的“技术核心”，彻底地，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她走上前，扶起墨林。
然后，将那几张，她早已准备好的、“高炉”、“车床”、“钻床”的草图，郑重地，交到了他的手中。
“这，是为师，留给你们的，课后作业。”她微笑着说道。
“我们的目标，从来，就不止是‘神威大炮’。”
她指了指，殿宇之外，那片，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
“我们的目标，是……”
“——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