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水池瓮壁上,石根刻下的那条污浊滴落的水痕线尚未干透,滴答的水声在死寂的沟壑里敲打着倒计时的丧钟。然而,这条以无数生命铺就的“神渠”,并未带来预想中的秩序甘霖,反而催生出一片更加畸形、在干渴与绝望中疯狂滋长的“绿洲”——黑市。
“权钱…换水!干净水!一碗…换两钱!”阴影里,一个佝偻的身影对着路过的战士低语,枯瘦的手掌摊开,掌心躺着几枚边缘磨损的权钱。他另一只手紧捂着腰间一个微微鼓起、渗出水渍的皮囊。
“此矛…青铜刃口!只换…银水牌一日!”豁口角落,一个战士避开监工视线,将短矛藏在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另一个战士腰间的银质水牌。
“退热苦膏…真货!换…半罐净水!或…免役凭证三日!”制药局附近,一个面黄肌瘦的奴隶,袖口藏着一个小陶瓶,眼神如同饿狼。
“私火…可烤食…避开水吏…一夜…换一钱!”窝棚深处,一个老人用身体挡住角落里几块垒起的石头,石缝里还残留着一点微温。
这些在“水法”铁幕缝隙中冒出的交易,如同苔藓般顽强。它们绕过水吏的盘剥,无视水牌的等级,用最原始的贪婪驱动着生命的最后挣扎。然而,黑市的无序带来更深的混乱:假水(毒溪水冒充)、假药(草木灰)、假权钱(劣质私铸)、抢劫、欺骗、甚至为半碗水而爆发的血腥私斗!脆弱的信任在干渴与贪婪的夹击下彻底粉碎,维系沟壑最后一丝协作的纽带濒临崩断!水吏石算带着“水卫”疯狂搜捕,鞭打、罚没、甚至当场格杀,却如同扬汤止沸,黑市的根须在恐惧的土壤下越扎越深!
祭坛上,草叶的目光扫过阴影中闪烁的交易鬼火,掠过水吏搜捕掀起的短暂血腥,最终落回蒸坊前因“黑水”中毒倒地的奴隶。秦霄意识碎片中关于“市场”、“交易规则”、“契约精神”、“商业欺诈”、“垄断经营”、“税收杠杆”、“宏观调控”的冰冷图谱骤然亮起。黑市?无序!低效!资源浪费!权力旁落!必须将这野火般蔓延的地下交易纳入地上轨道,变成权力可以精确计量、高效抽血的血管!而陶瓮……那曾用于腌渍、发酵、甚至活葬的容器……其密封、计量、储存、公示的特性……将成为新商业体系的完美基石!
她的视线,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牢牢钉在腌铺瓮台边那几只封存的粗陶瓮上。瓮……容器……契约……公示……权力的橱窗……完美的商业象征!
“商业法。”草叶的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却像一道冻结交易的冰河,瞬间凝固了沟壑内所有隐秘的躁动。她指向税台旁边一片相对开阔、便于“监管”的空地。“此地!清!立‘市瓮’!刻‘商石’!设‘商吏’!统万易!违者…入瓮…沉塘!”
命令下达,沟壑内短暂的交易喧嚣为之一滞。“市瓮”?“商吏”?又一个闻所未闻的恐怖造物!阴影中的交易者如同受惊的蟑螂,瞬间缩回黑暗深处。
“入‘市’者…”草叶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冰冷的“公平”诱惑,“…受法护…得‘契’…享‘平’…利大者…可免…重役…甚或…得‘商牌’…近…权钱之源!”
“受法护…得契…享平…免役…商牌…权钱…” 这些词语在混乱的黑市中投下扭曲的秩序之光。尤其对那些在黑市刀尖舔血、朝不保夕的交易者而言,“法护”和“免役”的诱惑难以抗拒。在监工战士和水吏的联合驱赶下,人群迟疑地、如同被驱赶的羊群,涌向那片空地。
**市瓮的基石:交易的牢笼**
* **清场的“公平”(骸骨的展台):** 选定的空地迅速被清理。草叶的要求充满讽刺:“平…且净…市之基…需…骸骨…为鉴!” 她下令将之前因“黑市交易”被格杀者的尸体(尚未投入窑火或水池)拖来,剥去衣物,用石灰(烧砖副产品)涂抹全身防腐,然后如同展示商品般,整齐地摆放在空地中央!尸体扭曲僵硬,石灰覆盖下如同怪异的石雕,散发着刺鼻的碱味和尸臭。空地瞬间变成了一个露天的停尸间兼警示台。
* **“市瓮”的阵列(权力的货架):** 十几口大小不一、修补粗糙的粗陶瓮被搬运过来,围绕着中央的尸骸“展台”排成两圈。
* **外圈大瓮:** 用于大宗“官易”——粮食(粟米)、武器(青铜矛头、石斧)、工具(燧石镐)、燃料(木柴捆)等战略物资。瓮口巨大,便于展示和称量。
* **内圈小瓮:** 用于小额“民易”——水(按碗计)、药品(小陶瓶)、腌食(小陶碟)、甚至“免役凭证”(骨牌)、“水牌”临时租赁权等。瓮口较小,带盖,需经“商吏”开启。
所有陶瓮外壁,都用烧红的青铜烙铁烙上巨大的“法轮”符号,并编号(“官一”、“民三”等)。瓮体本身成为权力监管的醒目符号。
* **“商石”的铭刻(冰冷的法典):** 空地边缘竖立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与税台石料同源)。草叶亲自口述,由商吏(见后文)用青铜凿刻下沟壑第一部《陶瓮商业法》:
* **交易场所唯一:** 凡沟壑之内,一切交易(以物易物、权钱买卖、劳务交换),必须于“市瓮”之地,在“商吏”监督下进行!违者,货物充公,人…入瓮沉塘!
* **交易资格:** 需持有“市牌”(由商吏发放,缴纳一枚权钱工本费)。无牌交易,视为黑市,重罚!
* **明码标价:** 所有交易物品,必须事先由“商吏”核定“官价”(草叶制定),刻于小木牌,悬挂于对应“市瓮”之上!不得议价!违者,罚没交易物!
* **强制契约:** 交易达成,需由“商吏”在特制骨板(或陶片)上刻下交易双方、物品、数量、价格(权钱数),并加盖“法轮”陶泥印鉴(商吏持有),称为“瓮契”。契成,不得反悔!违契者…入瓮沉塘!
* **商税:** 凡交易,无论大小,需缴纳交易额十分之一为“瓮税”(以权钱支付)。由商吏当场征收,投入特制带锁青铜“税瓮”。偷税漏税…入瓮沉塘!
* **质量担保:** 售出物品若被“商吏”判定为“劣、假、毒”(标准模糊,全凭商吏主观),售者需十倍赔偿买方损失!无力赔偿…入瓮沉塘!
冰冷的条文刻在冰冷的青石上,“入瓮沉塘”四字反复出现,如同催命的符咒。空地中央石灰包裹的尸骸,无声地诠释着这条文的含义。
* **“商吏”的鬣狗(权力的新牙):** 草叶没有选择监工或水吏(其职已重),而是从沟壑内挑选那些最精明、最市侩、最善于察言观色、对“权钱”嗅觉最灵敏的底层投机者!她给予他们令人眼红的特权:
* 身着特制的、带有“瓮”形图案和“法轮”符号的靛蓝色麻布“商吏服”。
* 配备特制的青铜“商戳”(刻有“法轮”套“瓮”图案)、度量衡器(骨尺、骨斗、骨秤)和记录骨板。
* 拥有核定“官价”、发放“市牌”、鉴定货物、强制执行“瓮契”、当场征税罚款的权力!
* 月俸:固定三枚“权钱” + 所征“瓮税”十分之一的“抽成”!
这“抽成”如同最猛烈的春药,瞬间激活了这群鬣狗的灵魂!被选中的“商吏”们(如原黑市水贩石狡、原武器贩子石牙),脸上洋溢着贪婪的精明,迅速套上靛蓝色的制服,抚摸着冰冷的商戳和秤杆,如同掌握了点石成金术。
**瓮市的炼狱:契约的绞索**
当第一个穿着靛蓝商吏服的石狡,手持商戳和骨秤,在两名“市卫”(由圣武士兼任)的护卫下,趾高气扬地踏入“市瓮”之地时,沟壑内残存的交易自由被彻底终结。
* **“官价”的掠夺(权力的定价):** 石狡的第一项权力,便是核定悬挂于市瓮之上的“官价”木牌。
* **“官一瓮”(粟米):** 一满盘蒸粟饭 = 五权钱!(远超黑市价,接近硬骨豁口血战一日所得)
* **“官二瓮”(青铜矛头):** 一个 = 二十权钱!(战士需出生入死带回四个敌首才够)
* **“民三瓮”(净水一碗):** = 半权钱!(需切割,水吏处仅税半钱,此处直接翻倍)
* **“民五瓮”(退热苦膏一份):** = 两权钱!(制药成本近乎零)
价格牌挂上,人群一片死寂的绝望。黑市虽然危险,但价格尚可承受。这“官价”,简直是明抢!
* **“瓮契”的卖身契(强制的枷锁):** 一个劳力颤抖着走到“民三瓮”前,掏出辛苦积攒的半枚权钱(切割片),想换一碗救命水给高烧的孩子。
“市牌!”石狡眼皮不抬。
劳力慌忙又摸出仅存的一枚完整权钱,缴纳“市牌”工本费,换来一块刻着编号的粗糙木牌。
“水一碗…官价…半钱!”石狡量出一碗浑浊的水(比水吏处的更浑)。
劳力交出那半枚权钱。
“瓮税!十分之一!”石狡敲着桌子。
劳力傻眼了。半枚钱已是他全部,如何再缴税?
“无钱缴税?”石狡狞笑,“可赊!利滚利!或…以此碗水…抵税?”
劳力看着碗中浑浊的水,想着高烧的孩子,绝望地点头。石狡在骨板上刻下“劳力石土…购水一碗…价半钱…缴税…水一碗…欠瓮税…半钱之十分之一…利日一成…” 然后,他将劳力那碗水直接倒回瓮中!将空碗塞回劳力手中!
“契成!反悔…入瓮!”石狡在骨板上盖下“法轮瓮印”。劳力捧着空碗,看着瓮中浑浊的水,如同被抽干了灵魂。
* **“质量”的陷阱(罗织的罪名):** 一个纺轮会员妇人,用日夜赶制“法轮”礼服“赏赐”的一枚权钱,在“民五瓮”前换取一份“退热苦膏”给感染的烙印。
交易完成,“瓮契”盖印。妇人刚离开几步,石狡突然喝道:“站住!”
他拿起妇人换走的小陶瓶,打开嗅了嗅,又用手指沾了点灰膏舔了舔(毫无意义)。
“劣药!无效!假货!”石狡厉声宣判,“依商法!十倍赔偿!二十权钱!即刻缴纳!”
妇人如遭雷击,噗通跪倒:“大人…此药…乃制药局所出…怎会…”
“制药局?哼!此药分明色泽不正!气味有异!定是你…暗中调包!讹诈市瓮!”石狡栽赃陷害信手拈来,“无钱赔?好!依契…汝…入瓮!”
“市卫”上前,不顾妇人哭喊哀求,将其拖向空地边缘一个特制的、装满污水的巨大陶瓮!瓮口仅容一人,污水散发着恶臭。
“不——!救命!”妇人凄厉的惨叫回荡在市瓮之地。
“行刑!以儆效尤!”石狡冷酷挥手。
妇人被头朝下塞入污浊的瓮中!双腿徒劳地蹬踹着,污水咕咚冒泡!片刻后,挣扎停止。
石狡满意地在骨板上记下:“妇石花…贩售假药…十倍罚金未缴…依契…入瓮沉塘…清偿。” 他掂量着从妇人尸体上搜出的那枚权钱和“市牌”,嘴角勾起一丝贪婪的弧度。杀鸡儆猴,又白得一钱。
* **硬骨的“公平”:** 硬骨需要更换燧石镐头(旧镐头在矿坑崩裂)。他走到“官三瓮”(工具)前。
“新燧石镐头…一个…官价…三权钱!”石狡挂上木牌。
硬骨皱眉。这价格,他需卖掉备用短矛才能凑够。但他别无选择。缴纳市牌费、镐头钱、瓮税后,他拿到新镐头和盖了印的“瓮契”。
他检查镐头,发现燧石边缘有细微裂痕,强度可疑。
“此镐…有裂…”硬骨沉声道。
石狡眼皮一跳,随即堆起谄笑:“硬骨大人…些许微瑕…不妨事…官价所定…货已离瓮…依契…概不退换…除非…您愿十倍索赔?卖镐者…就在那边…”他指了指一个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制坯奴隶。
硬骨看了一眼那奴隶绝望的眼神,又看了看手中盖着“法轮瓮印”的契约骨板,最终冷哼一声,握着有裂痕的镐头转身离去。所谓的“法护”,保护的只是商吏和官价,而非公平。
**瓮中的秩序:**
“市瓮”之地很快取代了阴影中的黑市,不是因为其“公平”,而是因为其背后“入瓮沉塘”的绝对恐怖。交易在商吏的监视和瓮契的枷锁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如同戴着镣铐的舞蹈。
* **权力的抽血机:** 青铜“税瓮”迅速被权钱填满。官价的暴利和瓮税的抽成,如同两条贪婪的蚂蟥,吸食着沟壑内每一滴残存的经济活力。资源通过“官易”大瓮,更加高效地流向铸币厂、砖窑、水卫队等核心权力机构。
* **底层的窒息:** 普通奴隶和劳力彻底沦为“市瓮”体系的燃料。他们辛苦劳作所得,在官价和瓮税的双重压榨下,连换取最基本的生存物资都变得无比艰难。为了一块市牌、一碗水、一份假药,他们被迫签下可能将自己送入污瓮的卖身契。
* **商吏的狂欢:** 石狡、石牙等商吏迅速成为沟壑新贵。他们利用核定官价、鉴定货物的权力,肆意敲诈勒索(“汝此粟…粒瘪…当折价!”“汝此刃…锋钝…需加税!”),与核心战士勾结倒卖“官易”物资,腰包以惊人的速度鼓胀。靛蓝色的商吏服在市瓮之地穿梭,如同招摇的鬣狗。
* **瓮契的诅咒:** 那些盖着“法轮瓮印”的骨板契约,不再是交易的凭证,而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一个奴隶因换取的水被商吏判定“污染”(可能只是借口),无力支付十倍赔偿,全家被罚为“清管奴”。一个战士因换到的青铜矛头在战斗中崩断,被商吏反诬“使用不当”,需赔偿二十权钱,否则剥夺战士身份沦为奴隶!
石根缓步走入“市瓮”之地。他腰间悬挂的“法轮”、纺轮、窑炉、水卫令牌旁,又多了一个小小的、靛蓝色的陶制瓮形坠饰。瓮腹上刻着微缩的“法轮”符号。他无视空地中央石灰包裹的尸骸警示,无视石狡谄媚的躬身,径直走到那个刚刚吞噬了妇人的巨大污水瓮前。
瓮口还残留着挣扎的抓痕和浑浊的水渍。污水的恶臭混合着尸骸的碱味,令人作呕。
石根俯身,从污浊的瓮口边缘,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了一小撮湿滑的、混合着泥垢、腐烂苔藓和疑似人体组织的污浊沉淀物。粘腻、冰冷、散发着死亡与交易绞索的气息。
他直起身,没有看那口吞噬生命的污瓮,而是走到刻着《陶瓮商业法》的巨大青石板前。冰冷条文旁边,是空地中央尸骸投下的巨大阴影。
石根伸出沾着污垢的手指,没有在条文上涂抹,而是将指尖的污秽,用力地、点按在青石板底部一处相对平滑的地方。留下一个粘腻、肮脏的指印。
然后,他解下腰间一枚带着体温的、边缘磨损的权钱——不知是税赋所得,还是交易的盈余。
他捏着这枚权钱,用其锋利的边缘,蘸了蘸青石板上那点自己留下的污浊指印。权钱边缘沾上了粘稠的污垢。
接着,石根举起权钱,用那沾着污垢的锋利边缘,在青石板底部、污浊指印的旁边,缓缓地、一圈又一圈地刻划起来!
锋利的铜边刮擦着坚硬的青石,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带起一溜火星和石屑。污垢被碾入刻痕,形成一道深褐发黑的螺旋线条。石根刻得极其专注、极其用力,仿佛要将这螺旋刻入石头的骨髓。
这条螺旋线,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只有向内无穷无尽的旋转、沉沦。
石根刻完最后一圈,螺旋的中心已经深陷下去,形成一个微小的、黑暗的孔洞。他将手中那枚沾满石屑和污垢的权钱,轻轻按在了螺旋线最中心的那个孔洞里。
权钱卡在孔洞中,如同一枚嵌入黑暗漩涡中心的、沾满污秽的铜币。
“商业…法…”石根低沉的声音在市瓮之地的死寂中响起,如同金币落入深渊的回响,带着一种洞悉了人性贪婪宿命的冰冷满足,“…非通有无…非利往来…乃…欲望…之漩涡…血肉…之磨盘…”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那个靛蓝色的陶瓮坠饰,声音如同漩涡深处永恒的呜咽,“…以契…为齿…以税…为轴…以权钱…为引…碾磨…众生…之膏血…滋养…此…无底…之…渊。”
青石板上,那嵌入螺旋中心的污浊权钱,在阴影中闪烁着最后一点冰冷的金属光泽。石根眉心的那道黑痕,在商吏靛蓝制服的映衬下,仿佛也旋转起来,如同一个吞噬一切光明的永恒漩涡。而空地边缘那口吞噬了妇人的巨大污水瓮,沉默地矗立着,瓮口残留的抓痕,如同这新商业体系无声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