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华宫。
崇庆帝下了朝便过来了,朝服都还没换下去。
“你父亲贪污之事,朕叫人去查了,还查出其他诸多罪状来,数罪并罚,恐怕是要夺官流放。但他究竟是你的父亲,为了这事,官员们争论不下,朕亦十分为难,所以想来听听你的意思。”
古往今来,家族宗族观念深入人心。
男人尚可以为了前途大义灭亲,可宫中女子若是父亲兄长被贬为白身,就犹如走在悬崖峭壁之上,随时有粉身碎骨之险。
只是在这件事上,他没得选,淑妃也是一样。
杨佩宁一听,顿时清泪流了下来。
她起身,矮身跪下去。
“臣妾身为人女,早知父亲为官庸碌,一直不敢乞求陛下为父亲加封官职,却不料他还是犯下这等重罪。臣妾只求陛下,无论如何,好歹留住父亲一条性命。”
崇庆帝垂首看向她,“你不为你父亲求留微末官职吗?若他贬为白身,你日后身份,也有不同了。或许,朕会降你位份。”
这个时代的女子都是依附父兄的。
杨政是什么官职身份,也直接决定了杨佩宁在女子的地位。
“臣妾见陛下之前为了南方水灾之事,日日忧心难眠,便知南方是何等惨烈境况,父亲却参与此事,臣妾已然愧恼不已,哪里还敢替父亲筹谋职位?何况在此事上,最为难的,不止臣妾,还有陛下。臣妾只盼着父亲夺官之后,能够安分守己,不再叫陛下烦忧。至于臣妾自身并不要紧,臣妾只要能时时陪伴陛下身侧,时时得见孩子们,便无憾了。”
她话语间十分的懂事,既解决了崇庆帝的顾虑,也在努力保全父亲性命,只是不断从脸庞流下来的热泪,还是暴露出她内心对父亲的不舍。
崇庆帝见了,哪里能不动容呢?
他叹息一声,朝她伸出手。
“宁儿,满后宫里,唯有你能体谅朕。”
杨佩宁将手递给他,顺势起了身,只是眼角还挂着泪珠儿。
“臣妾日后,只有陛下可以依靠了。”
崇庆帝心中感动之余,难免愧疚。
他有心试探淑妃在面临至亲时,会如何抉择。
却没想到,她始终放在首位考虑的,是他。
“朕,必不负你!”
一番海誓山盟之后,他才将孙氏的罪行说出,并着重强调,杨政也是帮凶。
杨佩宁怔愣了好半晌,后来痛哭不已。
“臣妾从来不敢忤逆父亲母亲……”
崇庆帝任由她在自己怀中放肆哭泣,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只要你一句话,朕可以让他们二人为你生母陪葬。”
杨佩宁眼中冷光骤然闪过。
有生之年,也有她决定杨政和孙氏生死的一天!
当真是快活!
但她向来不会给自己留下话柄,也不允许那两个人这么轻易地死去。
于是她向崇庆帝哭诉,“生恩难断,养恩不敢割舍。请陛下留他们一条生路,便算是臣妾此生尽最后的孝道了。”
崇庆帝没想到她到了这个时候还惦记着骨肉亲情。
他的宁儿,果真是天底下最纯善的女子。
“好,朕准你所请。”
他还要说些什么,外头曹恩保突然疾步入内,“陛下,沂州出事了。”
崇庆帝一听,顿时凝神起身。
“宁儿,朕得空再来看你。”
走前,他留下了程让,令他将杨家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告诉淑妃。
御驾一走,倚华宫瞬间变得清净起来。
扶桑清退了殿内的所有人,自己则守在入垂花落地罩接近屏风处,等候传唤。
内里只剩下了淑妃和程让。
没有人会觉得有问题,程让是个内侍,在世人眼里算不得男人,何况他是陛下留下来告知淑妃家中隐秘之事的。
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留在倚华宫,和淑妃独处一室。
彼时淑妃才哭完,双眼通红,声音涩哑,坐在软榻上失神缓和,脸侧和眼角度都还有泪水儿挂着。
他上前,将手中没有半点纹饰的绢帕递过去。
“娘娘,莫要伤了身子。”
杨佩宁挑着眉用腥红的眼睛斜看他一眼,接了过来。
“本宫的父亲母亲要落魄了,本宫自然该痛哭一场。”
程让收回手,双手交叠,感受着指腹间残存的温热。
“那起子小人获罪,怎配娘娘难过。奴才恭贺娘娘,报仇雪恨。”
杨佩宁捏着白绢帕,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绢绸是上等好货,质地柔软光滑,触感冰凉。
给杨佩宁的感觉,像极了程让这个帕子的主人。
她“哼”了一声,撒气一般将帕子丢回程让怀里。
“你倒懂本宫?”
程让接住,好生收整了放入袖口暗袋,“奴才不敢。只是奴才想,报仇的喜悦,娘娘或许会希望有人共享。”
杨佩宁忽然笑了。
本质里,她和赵端在有些方面是很像的。
从卑躬屈膝的小人物到执掌他人生死的掌舵人,若无人见证,知晓她是如何一路走来的,总是觉得不够畅快。
“程中监,你胆子很大。”
程让不以为耻,“胆子不大,如何替娘娘办事?”
杨佩宁盯视着这个与在御前迥然不同的人。
半晌,她才挪开视线。
“行了别贫嘴,孙氏的事情不必多说,其他事情如何了?”
程让拱手,“二公子杨骋很是上道,不必奴才多说什么,听闻娘娘名号,立马便谢恩娘娘提拔又表了忠心。孙氏之事,二公子出了很大的力。”
杨佩宁并不意外。
她那二哥杨骋虽然是男子,得父亲重视一些,不过也就那样了,依然受尽嫡母打压。
而她在这个时候向他抛出橄榄枝,简直犹如神明降临了。
他若不接住,那也活该被欺负一辈子了。
“还有沈姨娘。”说到此人,程让语气尊敬了一些,“时日久远,坟冢已然遍寻不得,陛下嘱咐奴才在京城寻了一处风水宝地,立了衣冠冢。”
对于她的生母,杨佩宁没什么太大感觉。
姨娘死的时候,她年纪小到根本没有记事。
记忆中全无生母的痕迹,成长过程中也从未感受此人的存在。
她其实很想有一位慈祥又和蔼的母亲可以怀念,可生母并不能将这些情绪带给她。
与其去幻想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欺骗自己说也有人疼爱她,可终究是假的。
“本宫知道了。”
她面无表情,冷色掩饰眼底的忧郁,再次望向程让。
“你事情办得很合本宫心意,想要什么赏赐?”
程让金银财宝都不缺,与其送来不对他心思,不如直接问。
程让鬼使神差,“奴才什么赏赐都不要,只求能替娘娘分忧。”
杨佩宁当即笑了,语带嘲讽,“本宫对陛下说这些话,是希望能得陛下怜惜信任本宫。你呢?”她说完,脸色骤冷,“你若不求赏赐,本宫如何放心呢?”
有了赏赐,才有两人勾结的证据。
他日程让要反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性命还要不要。
程让知道她这是想捆死自己,却并不反感。
“既然如此,那请娘娘赠奴才一瓶金疮药吧。”
杨佩宁愣了一会,凶狠恶意都僵硬了一瞬。
她皱眉,“你去南方受的伤还没好全?”
否认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尽数咽了下去,他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于是走的时候,淑妃娘娘赏了他十几瓶,另附赠了一碟子点心。
程让高兴地走了,落在别人眼里,得了淑妃的点心赏赐得意一些,也是寻常。
杨佩宁回去睡了个回笼觉。
早起去椒房宫请安,回来又应付皇帝合程让,她疲累得不行。
待睡醒的时候,已是午后时分,永阳伯夫人段氏和杨蓁蓁正好到倚华宫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