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突然变轻时,苏小棠的手指在车帘上蜷了蜷。
\"到青阳镇了。\"陆明渊的声音裹着寒气。
她掀开帘子,晨雾未散的街道像被浸在浑浊的茶汤里——两侧食肆的木招牌全换了新,朱红幡子垂下来,\"火灵圣膳\"四个烫金大字在雾里泛着冷光。
几个挑着菜担的妇人从车前经过,竹篮里的青菜蔫头耷脑,她们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屋檐下的幡子,嘴唇翕动着重复念叨:\"炙鱼、炙鱼、炙鱼......\"
\"这他娘的是中邪了?\"陈阿四掀开车厢另一角的帘子,粗声粗气的骂到一半突然哽住。
斜对面豆腐摊的老倌正往石磨里添豆子,可他的手悬在半空,豆浆顺着磨缝淌到脚边也浑然不觉,嘴里竟也在重复:\"炙鱼、炙鱼......\"
苏小棠的后颈泛起凉意。
她记得三天前在都城街角闻到的那缕清心羹味,此刻再闻这镇子的空气——甜腻的香气裹着焦糊味,像有人把蜜饯和炭灰混在一起烧。
\"停在前面茶棚。\"她对车夫说完,转头看向陆明渊,\"我去买份炙鱼。\"
陆明渊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按两下:\"我陪你。\"
茶棚就在街角,红幡下的木案上摆着几尾烤得焦黑的鱼,鱼身刷着亮晶晶的蜜浆,可鱼眼却鼓得吓人,像是临死前受了极大惊吓。
\"客官要炙鱼?\"掌柜的笑起来,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发黄的牙齿,\"火灵圣膳,吃了就能得灶神庇佑。\"
苏小棠接过鱼时,指尖触到木盘边缘的黏液——是凝固的蜜浆,混着星星点点的绿粉。
她垂眸咬住鱼背,本味感知瞬间被唤醒。
焦香、蜜甜、鱼鲜......这些味道像被线串着,在舌尖排成僵硬的队列,最后漫上来的是缕极淡的苦,像揉碎的草叶混在茶汤里。
\"幻舌草。\"她喉咙发紧。
前世在古籍里见过记载,这草本身无毒,却能让人对特定味道产生生理性依赖,尝过三次就会不自觉追寻,再尝十次......
\"怎么?\"陆明渊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他盯着她发白的脸色,手指已经按上腰间玉佩——那是暗卫暗号。
苏小棠把鱼放回木盘,蜜浆在盘底洇开个深黄的圆:\"他们不是用厨艺留人,是用毒。\"她抬头看向街角发愣的老倌,\"那些人嘴里的'炙鱼',不是馋,是瘾。\"
陈阿四突然重重拍了下桌案,木盘震得跳起来:\"老子在御膳房见多了拿调料糊弄人的,可拿草叶子控人心智......\"他突然住了嘴,盯着老倌浑浊的眼睛,喉结滚了滚,\"这比当年尚食局往参汤里掺迷魂香还阴毒。\"
陆明渊的目光扫过满街红幡,袖中暗卫的传讯鸽振翅掠过屋檐。
他低头替苏小棠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子时三刻,西巷废弃米仓。\"
是暗卫的接头暗号。
第二日卯时,陈阿四踹开米仓木门时,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暗卫首领阿七从粮垛后钻出来,手里攥着张染了茶渍的请帖:\"火灵教要在旧灶庙办圣宴,说是选新的灶神使者,实则是......\"他看了眼苏小棠,\"要找能把幻舌草藏进菜里的厨子。\"
\"选使者?\"陈阿四嗤笑一声,手指捏得指节发白,\"他们当这是选御厨呢?\"
苏小棠接过请帖,红纸上的烫金纹路像扭曲的火苗。
她摸出袖中本味石,石头比昨夜更烫了些,烫得掌心发红。
旧灶庙......她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话:\"灶神庙的砖下,埋着真正的味道。\"
\"我要去。\"她抬头时,眼底闪着陆明渊熟悉的光——那是当年在侯府柴房,她偷学厨娘煮汤被发现时,眼里憋着的那股子狠劲,\"他们要选使者,我就当这个使者。\"
陆明渊的指尖在她后颈轻轻一按,像是确认她的体温:\"需要什么?\"
\"三斤野山椒,半坛陈酿,还有......\"苏小棠摸出怀里的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灯芯草和野菊,\"再熬一锅清心羹。\"
陈阿四突然把请帖拍在粮垛上,震得米尘飞扬:\"老子给你打下手!
那些龟孙子敢在老子地盘上玩邪的,等你掀了他们的灶,老子用锅铲敲碎他们的狗头!\"
窗外传来梆子声,是卯时三刻。
苏小棠望着米仓外渐亮的天色,本味石在袖中灼得发烫。
旧灶庙的圣宴,该是时候让某些人,尝尝真正的\"灶神味道\"了。
苏小棠将最后一撮晒干的灯芯草碾碎时,指腹被草屑扎得微微发红。
她对着月光吹了吹掌心的碎末,看那些浅绿的粉粒落进青布香囊,与野菊、藿香混作一团——这是她昨夜翻遍《百草调鼎录》才定下的配比,幻舌草的甜腻气息最怕辛凉之物,这些草木的清苦能在鼻腔里筑起道屏障。
\"给。\"她将三个香囊分别塞进陆明渊和陈阿四手里,指尖扫过陆明渊掌心的薄茧时顿了顿,\"含在舌下,每半个时辰换一次。\"
陆明渊接过香囊的动作极轻,指腹反复摩挲囊上的针脚——是苏小棠连夜绣的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倒比那些绣娘的精细活更烫人。
他垂眸将香囊收进领口,抬眼时眼底漫起笑意:\"比当年你在柴房给我裹的伤布还香。\"
陈阿四把香囊往腰带里一塞,粗声粗气地扯了扯自己的短打:\"老子这糙皮厚肉的,要这劳什子作甚?\"话虽这么说,他却偷偷把香囊凑到鼻尖嗅了嗅,又迅速别开脸,\"倒真有股子清气......\"
苏小棠没接话,从陶瓮里舀出半勺浓缩的清心羹。
琥珀色的膏体在月光下泛着蜜光,她用竹片挑了三粒豌豆大的药丸,分别装进三个羊脂玉瓶:\"这是浓缩的,入口即化,比喝汤管用。\"她把玉瓶塞进陆明渊掌心时,指尖凉得像浸过井水,\"若我中途停手,不管发生什么,你们......\"
\"不会。\"陆明渊的指节扣住她手背,声音沉得像压在石下的泉水,\"我信你。\"
陈阿四突然重重拍了下她肩膀,力道大得她踉跄两步:\"小棠丫头,当年你在御膳房跟我抢锅铲时,老子就知道你能掀了天。\"他从腰间抽出油亮亮的锅铲,在月光下划出道银弧,\"等会你做菜,老子给你掌火——那些龟孙子的破铜炉,烧不出你这手真味。\"
旧灶庙的朱漆门在卯时三刻被推开时,霉味混着焦糊味劈头盖脸砸过来。
苏小棠的本味感知在踏入门槛的瞬间被激得发颤——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甜,像浸了蜜的蛛网,黏在鼻腔里扯不开。
她咬住舌尖,清苦的血味涌上来,勉强压下那股子腻意。
庙内比想象中更空荡。
中央立着座两人高的铜炉,炉身铸满扭曲的火纹,幽蓝的火焰在炉口翻卷,照得四壁的灶神像眼尾泛红。
二十几个厨师模样的人立在两侧,他们的衣襟上都别着红绸,却个个垂着头,发梢沾着炉灰也浑然不觉。
\"欢迎来到灶神的宴席。\"
声音从铜炉后飘来,像有人把银铃泡在冰水里在摇响。
苏小棠抬头,见台阶上立着个穿赤红衣裳的女子,面纱遮面,只露出眼尾一点朱砂,\"我是火尊使,今日要选出最能唤醒灶神之力的使者。\"
陈阿四的锅铲在掌心硌出红印。
他偷眼去看陆明渊,见对方正盯着火尊使腰间的玉佩——是块雕着三足金乌的墨玉,和暗卫探到的火灵教信物分毫不差。
陆明渊的拇指在身侧轻轻敲了三下,是\"戒备\"的暗号。
比赛开始得很突然。
第一个厨师被推上案台时,苏小棠看见他手腕上系着红绳,绳结里裹着半片干枯的幻舌草。
那厨师的动作快得像被抽了线的傀儡,切葱时刀背在案板上敲出规律的节奏,炒肉时颠勺的弧度分毫不差,可等菜出锅,他却直勾勾盯着铜炉,连自己手背被油星烫出泡都不晓得。
\"这哪是选使者,分明是找提线木偶。\"陈阿四的声音压得像闷雷,\"幻舌草吃多了,连魂都被勾走了。\"
苏小棠没说话。
她盯着那盘卖相极佳的葱爆肉,本味感知在舌尖蠢蠢欲动。
她强压着冲动,只扫了眼肉的纹理——是提前腌了三个时辰的腿肉,火候掐得极准,可少了最重要的东西:厨师的心意。
第二轮,第三轮......每个厨师的手法都完美得可怕,他们的菜里都飘着若有若无的甜,像被人往汤里撒了把糖霜。
苏小棠摸了摸袖中的本味石,石头烫得几乎要烧穿布料——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是能守住\"真正的味道\"。
\"下一位,苏小棠。\"
火尊使的声音突然像根细针,扎进她耳骨。
苏小棠抬头时,正撞进对方隔着面纱的目光——那双眼尾点朱砂的眼睛,竟比铜炉里的幽火更烫。
她攥紧裙角,本味石在掌心烙出红印,脚却不受控地往案台挪。
\"苏姑娘。\"火尊使忽然走下台阶,赤红色的裙裾扫过青石板,\"你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她的指尖几乎要碰到苏小棠的脸,又在最后一刻收回,\"是你母亲的味道吗?\"
庙内突然静得能听见铜炉里火星爆裂的轻响。
陈阿四的锅铲\"当啷\"掉在地上,陆明渊的暗卫手势停在半空,连那些被操控的厨师都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
苏小棠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想起柴房里藏着的半本菜谱,想起本味石上若隐若现的灶纹——原来这些年,她以为的\"本味感知\",竟藏着连母亲都没说透的秘密。
火尊使的话让全场一片哗然。苏小棠心头巨震,但仍强作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