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刚过,晨雾就漫进了药香巷。周丫推开窗,听见苏家屋脊传来“沙沙”声——是越脊藤的叶子在雾里摩擦,藤梢垂在瓦上的同心籽,被露水浸得发亮,像串紫绿相间的珠子。
“周丫姐!快来看!”巧儿举着灯笼跑过来,灯笼的光晕里,有细小的白影在飞,“是藤花籽!昨夜风大,从云边吹下来的!”
籽落在灯笼上,沾着点雾水,周丫捏起一粒,壳上竟带着极细的纹路,像太爷爷札记里画的“云纹”。“是云边的籽!”她往掌心倒了些,“青禾说过,这种籽能长出会绕云的藤。”
赵铁柱扛着竹筐从院里出来,筐里装着新收的薄荷:“李木匠在搭云架,说要让藤顺着架往天上爬。”他指着巷口,“你看那架子,都快高过老槐树了。”
梅大夫背着药箱站在云架下,正往藤根处撒些褐色的粉末:“这是苏家送来的崖土,”他用指尖捻起粉末,“混着咱药圃的黑土,能让藤骨更硬,经得起风吹。”
帮李木匠固定云架时,周丫发现架顶的横梁上卡着个东西——是个竹编的小篮,篮底破了个洞,里面塞着些干枯的花,是去年的和合花,还带着点淡香。
“是苏家小少爷的篮子!”她认出篮沿的刻字,和桃木珠串上的藤叶纹一样。篮子里藏着张字条,是用炭笔写的:“藤藤快长高,带我找周叔家的狗蛋玩”,字迹歪歪扭扭,像孩童踮着脚写的。
张老板提着药箱来,看见篮子红了眼眶:“我娘说,这孩子总把零食藏在篮里,挂在藤上,说‘给狗蛋留的’。后来孩子没了,苏老夫人就把篮子系在最高的藤梢,说‘让风把零食送过去’。”他从箱里拿出个布包,“这是我娘收的麦芽糖,当年孩子最爱往篮里放这个。”
李木匠往云架的横梁上刻字,凿子敲在木头上,“咚咚”声惊飞了雾里的麻雀。“刻上‘周苏两家共用’,”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再雕朵云纹,让藤知道,爬到这儿就到家了。”
青禾从苏家屋脊探出头,怀里抱着个陶罐:“周丫姐!俺们东家让送这个!”她把陶罐扔过来,周丫接住时,罐口的红布掉了,滚出些褐黑色的籽——比云边吹下来的籽大些,壳上的云纹更清晰。
“是苏家留的‘云藤籽’!”青禾在屋顶喊,“老夫人的日记里写着,‘此籽需与周家薄荷籽混种,方能绕云而生’!”
把云藤籽和薄荷籽混进新翻的苗床时,王二的儿子小石头忽然蹲在床边,小手扒着土:“这是俺家的籽!”他把紫壳籽往苏家地界扒,“青禾姐说紫的是苏家的!”
狗蛋立刻扑过去护着绿壳籽:“绿的是俺们周家的!你不能抢!”俩孩子在苗床边推搡起来,土块溅了周丫一裤脚。
“别吵!”梅大夫笑着把俩孩子拉开,指着苗床,“你们看这土,黑的是周家的,黄的是苏家的,混在一起分得出吗?籽也一样,长出来都是藤,哪分得出你我?”
小石头捏着颗紫籽,狗蛋攥着颗绿籽,忽然都笑了——紫籽的壳裂开点缝,露出的仁是绿的;绿籽的仁里,竟掺着点紫。
“是混的!”巧儿拍手笑,“就像太奶奶的药,防风里掺当归,才管用。”
张老板往苗床里撒了把麦芽糖渣:“我娘说,当年孩子种东西,总爱往土里埋糖,说‘甜的土能长出甜的藤’。”他看着俩孩子蹲在床边看土,忽然叹道,“跟当年一模一样啊。”
李木匠的云架刚搭完,越脊藤的嫩梢就顺着架杆往上爬,雾里看过去,像条绿带往云里钻。他往架下的石桌上摆了套茶具,壶是周家的粗瓷壶,杯是苏家的青瓷杯:“以后两家就在这儿喝茶,”他往壶里放了把藤叶,“尝尝云边藤的味。”
藤叶茶泡开时,雾气正好散了,阳光透过云架的缝隙落在茶里,泛着点金。梅大夫端起茶杯,忽然指着杯底:“你们看这茶渍,像不像太奶奶画的藤?”
杯底的茶渍弯弯曲曲,果然像条藤,藤梢处还有个小点,像颗同心籽。“是太奶奶的意思!”周丫翻出太奶奶的药书,里面夹着张茶渍画,和杯底的形状分毫不差,旁边写着“藤入茶,香绕云,话家常,忘时辰”。
苏家的管家提着个食盒来,里面是两盘糕点:“东家说,按老规矩,新茶配新糕。”他打开盘子,一盘是紫苏糕,紫得发亮;一盘是薄荷糕,绿得透凉,“这是用云藤籽磨的粉做的,两家的孩子准爱吃。”
小石头和狗蛋早就凑在桌边,抓起糕点往嘴里塞,紫苏糕的紫沾了狗蛋一脸,薄荷糕的绿蹭了小石头一鼻尖,俩孩子你笑我我笑你,手里的糕点却往一块儿递。
“当年苏家小少爷也这样,”管家看着俩孩子笑,“总抢周叔家的薄荷糕,抢完了又把自己的紫苏糕塞回去,说‘换着吃才香’。”
周丫往孩子们手里塞茶:“慢点吃,别噎着。”茶里的藤叶在杯里转着圈,像在跳苏家青禾绣的“藤舞”。
傍晚收工时,云架上的藤梢已经钻进了低空的云里,风一吹,藤叶翻卷,云影落在地上,像块会动的花布。周丫站在花布上,忽然看见影里有两个模糊的人影,像太奶奶和苏老夫人,正往藤下摆竹椅。
“是太奶奶们回来了!”巧儿指着影里的椅子,“你看那椅垫,一个绣菊,一个绣苏,是她们的!”
梅大夫捋着胡子笑:“藤到云边,故人就到藤下。”他往藤根处埋了块木牌,上面刻着“云藤绕,故人笑,家常话,永不老”,“这是苏师姐和周老夫人当年常说的话。”
张老板把空茶盘收起来,盘底的茶渍也连成了条藤:“我娘说,茶渍藤能显心事,你心里想啥,它就长啥样。”他指着盘底的藤梢,“你看这尖,往周家药圃的方向弯呢。”
李木匠往云架上挂了串铜铃,铃舌是用同心籽壳做的,风一吹,“叮铃”声混着藤叶的“沙沙”声,像支调子。“这铃能传到云里去,”他指着铃绳,“绳头系着两家的布,周家的蓝布,苏家的绿布,缠在一起解不开。”
天黑时,孩子们还在藤下玩“藤影追人”的游戏,小石头踩着狗蛋的影,狗蛋追着小石头的影,笑声惊得云里的藤籽落了一地,像撒了把星星。
周丫望着云里的藤梢,忽然明白,太奶奶和苏老夫人盼的从来不是藤有多高,是盼着这藤能变成根线,把两家的孩子、两家的茶、两家的家常话,都串在一块儿,绕着云,缠着风,在往后的日子里,长了又长。
赵铁柱往账册上写:“云藤绕天,茶话绕檐,孩童绕膝,岁月绕藤。”笔尖刚落,云架上的铜铃就响了,像在给这行字加个韵脚。
夜里,周丫梦见太奶奶和苏老夫人坐在藤下喝茶,太奶奶的杯里飘着绿藤叶,苏老夫人的杯里浮着紫藤花,俩人手拉手笑,笑声顺着藤梢往云里钻,惊起了一群带藤籽的星子。
第二天清晨,周丫推开窗,看见新的藤梢又从云里探出来,带着点云的白。她笑着转身,去叫醒还在睡的赵铁柱和巧儿:“走,给云架加个新梯,咱得让藤知道,云上面的日子,也等着它去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