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的第一场雪落得急,共田的混生草早被割了捆成垛,田埂上的小木牌裹着层薄雪,像戴了顶白帽。周丫踩着雪往“小石头的苗”木牌走,脚下忽然一软,陷进个雪窝——是被什么东西顶的,雪地里露出截深色的木头,带着细密的纹路。
“这是……新木牌?”她扒开积雪,发现是块没刻字的桃木牌,埋在两块旧牌中间,牌顶已经冒出层绿,是青苔,正顺着牌缝往雪外钻。巧儿抱着暖炉跑来,看见木牌惊得差点掉了炉:“李木匠说桃木招福,这牌怕不是去年秋天就埋下了?”
两人正琢磨,青禾顶着风雪从月门钻进来,手里拎着个布包,冻得鼻尖通红:“周丫姐!俺们后院的雪地里也有块木牌,”她打开布包,里面的桃木牌和周丫找到的一模一样,只是青苔偏紫,“老管家说,这是苏家小姐出嫁前埋的,说‘等雪化时,让两块牌的苔长到一块儿’。”
赵铁柱扛着铁锹过来,往木牌周围铲雪:“我瞅瞅埋多深。”铁锹刚下去就碰到硬东西,挖出来一看,是个陶瓮,瓮口缠着周苏两家的红绳,里面装着些碎木屑,混着没烧透的桂树枝,“这是……合葬的意思?”
梅大夫背着药箱从月门后绕出来,药箱上的铜铃冻得发僵,他指着瓮底的刻痕:“是‘共养’的记号,”他往瓮里撒了把药粉,“这木屑掺了两家的草木灰,埋在木牌根下,苔长得快。”
李木匠踩着雪板赶来,手里攥着把刻刀:“两块牌得刻字,”他往新牌上哈了口气,用刀背划出浅痕,“周家这块刻‘同生’,苏家那块刻‘共长’,凑着才顺。”
雪化时,怪事真的发生了。两块桃木牌的青苔竟真的往中间长,周家的绿苔爬过“同生”二字,苏家的紫苔漫过“共长”刻痕,在田埂中间汇成片,像给冻土铺了块花毯。周丫蹲在毯边看,发现苔里裹着些细屑——是木屑,混着桂花香,和陶瓮里的碎木一个味。
“快看牌背!”巧儿忽然喊,只见桃木牌背面慢慢显字,是苏家小姐的笔迹:“苔生三色时,该酿新酒了”,字边画着个小酒坛,坛口飘着两缕烟,一缕蓝一缕紫。
周丫翻出太奶奶的酿酒谱,里面果然夹着张方子:“桃木苔三钱,桂枝灰半两,两家井水各一瓢,雪水酿之,埋于共田,来年开坛能解百结。”谱页边缘有个小小的指印,和苏家小姐日记上的印子正好对上。
张老板提着个竹篮来送酒曲,看见苔毯直点头:“我娘说,当年两位太奶奶也在雪地里埋过酒,”他从篮里拿出对小酒杯,杯底各刻半个“和”字,“说‘等孩子们能分酒喝时,就把杯拼起来’。”
青禾往苔毯上撒了把紫苏籽:“俺们小姐说,让籽落在苔里,开春能长出带紫斑的薄荷,”她指着刚冒的芽尖,“你看,真带紫!”
小石头和狗蛋背着小背篓跑进来,篓里装着捡的枯枝:“俺们要给木牌搭棚,”小石头往苔边插枯枝,“别让鸟啄苔。”狗蛋跟着往棚上缠红绳,绳头系着去年的混生草籽,风一吹就往苔里掉。
春分那日,陶瓮突然“嘭”地响了声,是被里面的东西顶的。周丫和青禾合力把瓮抬出来,见瓮底的木屑里钻出丛苗,茎秆绿中带紫,顶着两瓣芽,一瓣像薄荷,一瓣似紫苏,竟在瓮里缠成个结。
“是‘和合苗’!”梅大夫翻开药书,指着插画,“书上说‘桃木引魂,桂灰养气,合出的苗能通人意’,你们太奶奶当年就盼着这苗。”书页里夹着片干枯的和合叶,叶脉间还留着两个指印,是两位老夫人捏的。
往共田移苗时,土下又挖出东西——是串银锁,锁身刻着“周”“苏”二字,锁芯缠着头发,一缕灰一缕黑,显然是两家的。青禾认出锁扣的样式:“是苏家小姐的嫁妆锁!”她指着锁孔,“这孔能穿两家的红绳!”
周丫把红绳穿进锁孔,刚系成结,和合苗的茎秆就抖了抖,芽瓣上滚下些水珠,水珠落在银锁上,映出些虚影——是苏家小姐和周家少爷小时候的样子,一个举着银锁追蝴蝶,一个拎着木牌在田埂跑,喊着“等等我”。
虚影散时,苗根已经扎进土里,赵铁柱趁机往根上盖了层苔毯:“李木匠说,这苗得让苔裹着,才认共田当娘。”他往毯边埋了圈玉米芯,“挡挡风吹。”
李木匠的棚子刚搭好,和合苗就顺着棚柱往上爬,茎秆上的紫斑真的在动,像跟着日头转似的。他往棚架上挂了串铜铃,铃舌是用桃木牌的边角料做的:“风一吹就响,苗听着长。”
酿新酒那日,月门内外挤满了人。周丫取了桃木苔,青禾舀了苏家井水,两人往大缸倒时,和合苗的嫩芽忽然往缸里探,滴下两滴露水,缸里的酒立刻泛起绿紫相间的圈,像把苔痕泡活了。
“添点这个!”张老板往缸里撒了把麦芽糖,“我娘说,当年两位太奶奶酿酒,总爱偷偷加糖,说‘日子得甜着酿’。”他往缸边的石桌上摆了两碟点心,一碟薄荷酥,一碟紫苏糕,都是孩子们爱吃的。
小石头和狗蛋围着缸转圈,伸手去够缸沿,被周丫拦住:“得封坛了。”她取来两块桃木牌的边角料,和青禾各执一块,往坛口的泥上按——绿印和紫印正好拼成朵花,像给酒坛盖了个章。
梅大夫往坛边的土里插了支药签,签上写着“芒种开坛”:“这天最宜分酒,”他指着共田的新苗,“那时和合苗该爬满棚架了,让酒气顺着藤往两家飘。”
李木匠往棚柱上刻了行字:“苗缠棚架酒缠缸,两家日子比糖甜”,刻痕里还留着木屑,被风吹得落在酒坛上,竟也染了点绿紫的香。
芒种那日,开坛的酒香真的飘了三里地。月门内外摆了长桌,周家的蓝布桌布和苏家的紫布拼在一起,中间缝着和合苗的样子,像给长桌系了条花带。周丫和青禾各执一把银刀,往坛口的泥印上划,“咔嚓”声里,醇厚的香漫出来,引得孩子们直咂嘴。
“按老规矩,第一碗敬共田。”梅大夫端起两碗酒,往田埂的苔毯上倒,酒液渗进土里,和合苗的叶子忽然都转向坛边,像在鞠躬。
张老板给众人分酒,碗底的“和”字在酒里晃:“我娘要是见了,准得说‘当年埋的酒,就该这么分’。”他看着小石头和狗蛋抢着喝,忽然叹道,“跟当年一模一样。”
赵铁柱往孩子们碗里加桂花蜜:“慢点喝,别醉了。”他指着棚架上的和合苗,那里已经结了籽,绿的像翡翠,紫的像玛瑙,“等籽熟了,咱再埋一坛,让后年的孩子也尝尝。”
李木匠往新木牌上补刻了行小字:“苔长过字,酒喝过坛,情分长过岁月”,刻刀落下时,坛边的铜铃忽然响了,像在应和。
暮色漫上来时,和合苗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缠着两块桃木牌的苔痕,像给共田系了条绿紫相间的腰带。周丫望着月门内外的灯火,忽然明白,苏家小姐埋木牌时,哪是盼苔长到一块儿,是盼着日子能像这苗、这酒、这木牌上的字,不管隔多少雪、多少霜,总能找到往一块儿凑的法子。
夜里,周丫梦见太奶奶和苏老夫人坐在坛边分酒,太奶奶的蓝碗碰着苏老夫人的紫碗,说“这酒得年年酿,让孩子们知道,甜是攒出来的”。梦里的和合苗爬上她们的肩头,籽落进酒碗里,漾开的圈,正好把两个笑影裹在中间。
第二天清晨,周丫去共田看,发现和合苗的籽真的落了一地,有的滚进月门内,有的停在月门外,像在说:“明年的木牌,该埋在哪儿呢?”她笑着转身,去叫醒还在睡的赵铁柱和巧儿:“走,给苗搭新棚去,咱得让它知道,共田的日子,就该这么一年年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