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的清晨,共田的和合苗已经爬满了新搭的棚架,紫斑薄荷混着紫苏的香气漫过月门,飘进周家的窗棂。周丫推开窗,看见青禾正踮着脚往棚架上系红绳,绳头拴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续”字。
“这是新刻的?”周丫披上外衣走出去,露水打湿了鞋尖,凉丝丝的却让人清醒。
青禾回头笑了,手里的红绳随着动作晃出细碎的光:“俺们小姐说,去年的‘和’字杯该拼起来了,先系个‘续’字牌讨个彩头。”她指着棚架最高处,那里挂着对小酒杯,杯底的半个“和”字正对着初升的太阳,“等会儿让小石头他们来拼。”
话音刚落,小石头和狗蛋就背着书包跑来了,书包上还沾着草叶——显然是从田埂抄近路来的。“周丫姐!青禾姐!”小石头举着手里的布包,“俺们捡了好多和合苗的籽!”
布包里的籽粒圆滚滚的,绿中带紫,像缀满了小星星。狗蛋跟着把籽倒在竹筛里,筛子一晃,籽粒滚来滚去,竟在筛底拼出个歪歪扭扭的“结”字。
“这苗真通人意。”周丫蹲下身,指尖碰了碰筛里的籽,籽粒立刻往她指缝里钻,像在撒娇。梅大夫背着药箱经过,看见这情景笑了:“书上说和合苗认主,谁常给它浇水,它就往谁跟前凑。”他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纸包,“这是去年的桃木苔晒干磨的粉,混在土里能让籽发芽更快。”
周丫接过纸包,粉里果然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和陶瓮里的碎木一个味。她往苗根边的土里撒了点粉,和合苗的叶子立刻抖了抖,紫斑闪了闪,像在道谢。
早饭过后,月门内外聚了不少人。张老板搬来张石桌,把去年那对“和”字杯摆在桌上,杯沿还留着淡淡的酒渍。“按老规矩,得让孩子们把杯拼起来。”他朝小石头和狗蛋招手,“来,试试。”
小石头踮着脚够桌子,狗蛋搬来个小板凳站上去,两人各拿起半个酒杯。起初总对不准,杯底的“和”字总差一点,急得小石头直冒汗。和合苗的藤忽然顺着棚架爬过来,轻轻勾了勾他的衣角,小石头心领神会,调整了姿势,“咔嗒”一声,两个半杯终于拼在一起,严丝合缝。
“成了!”青禾拍着手笑,周围的人也跟着鼓掌。拼好的酒杯里忽然泛起层水汽,映出两个小小的影子——是周丫和青禾小时候的样子,正举着同样的杯子碰在一起,笑得眉眼弯弯。
“快看杯底!”巧儿忽然喊,只见拼合的“和”字边缘慢慢显出行小字,是苏家小姐的笔迹:“杯合之时,该定新约了”,字尾画着个小小的田埂,埂上站着两个小人。
周丫想起太奶奶酿酒谱里的话:“每拼一次杯,就得给共田添件新东西,日子才能续得稳当。”她看向青禾,青禾也正看着她,两人眼里都有了主意。
“俺们给和合苗搭个花架吧!”青禾先开了口,“让藤能爬得更高,把两家的屋檐都缠在一块儿。”
“再挖条小渠,”周丫接话,“引两家的井水过来,在共田中间汇个小水洼,让苗根能喝到同一片水。”
张老板点头赞成:“我娘说过,‘水通则心通’,当年两位太奶奶就是这么做的。”他指着不远处的田埂,“那里原来就有渠的影子,只是年深日久被土埋了,挖开准能通。”
说干就干。男人们拿起锄头挖渠,女人们找来竹竿搭花架,孩子们则负责把和合苗的籽撒进新翻的土里。小石头和狗蛋拿着小铲子,在渠边划出浅沟,把籽埋进去,嘴里还念叨着:“快快长,长得比棚架还高!”
和合苗仿佛听见了似的,藤条往花架上爬得更欢了,紫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在给众人加油。
挖渠时,锄头忽然碰到个硬东西,“铛”的一声火星四溅。赵铁柱弯腰扒开土,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铜环,环上拴着条铁链,链尾缠着块木牌,上面刻着“共渠”二字,字迹已经模糊,却能看出是两位老夫人的笔迹。
“是当年的渠闸!”周丫擦去木牌上的泥,“太奶奶们真的挖过渠!”
众人合力把铜环拽起来,下面果然连着个石制的闸门,闸门上刻着水流的纹路,打开时,两边的井水顺着渠沟慢慢汇过来,在共田中间聚成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出棚架和众人的影子,竟拼成了幅完整的画。
“水合了!”巧儿掬起一捧水,水落在手心里,凉丝丝的带着甜味,“你看水里的影子,像不像一家人?”
梅大夫往水洼里撒了把桃木苔粉,水面立刻浮起层薄薄的绿雾,雾里慢慢显出些画面:太奶奶们在渠边淘米,老夫人在水洼里洗菜,孩子们围着水洼捉小鱼……一幕幕,像老电影似的在雾里流转。
“这是‘忆雾’,”梅大夫解释道,“和合苗的根须能引旧忆,混着桃木苔粉就显出来了。”他指着雾里一个画面,“你们看,当年两位太奶奶就是在这儿定的约,说‘每年芒种,让孩子们续一次约,把日子接着过下去’。”
画面里,两位老夫人举着拼好的“和”字杯,站在水洼边,杯里的酒洒进水里,泛起的涟漪和此刻的水洼一模一样。
青禾忽然想起什么,跑回苏家取来个小木箱,里面装着些旧物:“这是俺们小姐留下的,说‘等渠通水合时,把这个埋进共田’。”打开箱子,里面是块绣着“续”字的手帕,帕子上缝着两缕头发,一缕灰一缕黑,和银锁上的头发正好对上。
周丫也回周家拿来个布包,里面是太奶奶的银镯子,镯子内侧刻着“久”字:“太奶奶说,‘续约得有信物,银能存久,就像情分’。”
两人把帕子和镯子埋在水洼边的土里,和合苗的藤立刻缠了上来,把土包成个小小的丘,藤叶在丘上拼出个“长”字。
傍晚时分,花架搭好了,渠水也通了,和合苗的藤顺着架爬满了两家的屋檐,紫斑薄荷和紫苏的香气混在一起,飘进每一扇窗户。张老板搬来新酿的酒,往拼好的“和”字杯里各倒了半杯,递给周丫和青禾:“该你们续约了。”
周丫和青禾举着杯,站在水洼边,像当年的太奶奶们一样,将杯里的酒洒进水里。酒液融进渠水,泛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把所有人的影子都圈在里面。
“约什么呢?”青禾笑着问,杯沿碰了碰周丫的杯。
周丫看着爬满窗棂的和合苗,藤叶在玻璃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们。“就约……”她顿了顿,声音清亮,“让这和合苗年年爬满窗,让这渠水岁岁通,让拼起来的‘和’字杯,永远不分开。”
“好!”青禾应着,两人同时饮尽杯里的酒,杯底的“和”字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小石头和狗蛋学着她们的样子,用小木杯倒了点井水,碰在一起,水洒了满身,却笑得格外开心。“俺们也续约!”小石头抹了把脸,“约好明年一起给和合苗浇水!”
狗蛋跟着点头:“还要一起捡籽!”
暮色渐浓,月门内外亮起了灯,灯光透过藤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拼出星星点点的光。和合苗的藤还在慢慢爬,像在说:日子还长着呢,这约,能续一年又一年。
周丫望着爬满自家窗户的藤叶,紫斑在灯光下明明灭灭,忽然觉得,所谓的续约,哪里需要什么隆重的仪式,不过是把太奶奶们的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把她们的牵挂,一辈辈地传下去。
她转身回屋时,衣角被藤叶勾了勾,低头一看,和合苗的籽正落在她的衣襟上,像在说:明天,也别忘了给我浇水呀。
周丫笑着把籽放进兜里,心想:当然不会忘。毕竟,这缠缠绕绕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