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的清晨,暑气还没漫开,周丫就被窗棂的响动弄醒。拉开窗一看,和合苗的藤竟爬上了窗台,紫斑薄荷的圆叶搭在玻璃上,像只小手在轻轻叩门,叶尖还挂着颗露水,映着苏家方向的炊烟,蓝紫相间的。
“都爬这么高了!”她伸手碰了碰藤须,藤立刻往她指尖缠了缠,像在撒娇。巧儿端着铜盆从院里过,看见这情景直笑:“青禾姐昨儿还说,她们西窗的藤也钻了缝,把绣绷上的‘续’字都缠住了。”
话音未落,青禾果然从月门钻进来,手里举着个湿漉漉的绣绷,绣线还在滴水:“你看!”绷上的绿线被藤须勾着,紫线缠着片真藤叶,“这藤成精了似的,夜里趁俺们睡熟,竟把绣活和真藤缠成了团。”
赵铁柱扛着竹竿来搭新架,竿头刚挨着屋檐,藤就顺着竿往上爬,转眼就织出片绿帘,把两家的窗连在了一起。“李木匠说这叫‘窗牵藤’,”他往藤里塞了把紫苏籽,“让它往苏家窗上长,那边的薄荷籽也能飘过来。”
梅大夫背着药箱经过,药箱上的铜铃被藤叶扫得轻响,他指着窗台上的露水:“这水掺了两家的药气,”他往露水旁撒了点药粉,“用来润绣线,颜色能保十年不褪。”
给藤浇水时,周丫发现青禾的绣绷里卡着个东西——是张叠成小方块的纸,被藤须裹着,纸边还沾着点紫线。展开一看,是苏家小姐的字迹:“藤过窗棂时,该晒旧绣了”,纸背面画着个樟木箱,箱角刻着半朵桂花。
“是太奶奶的樟木箱!”周丫想起娘说的“压着传家宝的箱子”,转身往堂屋跑,果然在柜顶找到个旧箱子,箱角的半朵桂花正好能和纸上的拼成全圆,锁孔里还缠着根蓝线,和绣绷上的紫线是一个缠法。
箱子打开时,一股樟木混着桂香的气息漫出来。里面铺着层蓝布,布上摆着十多块绣片,有太奶奶绣的薄荷,苏老夫人绣的紫苏,最底下的一块没绣完,上面的藤刚爬到窗沿,线头还在针上绕着。
“这块是两人合绣的!”青禾指着绣片中间,蓝线和紫线在藤叶处交缠,针脚你中有我,“我祖母说,当年周太奶奶眼花了,苏太奶奶就替她绣紫线,说‘你的绿我补紫,才算完整’。”
张老板提着个竹篮来送新采的薄荷,看见绣片忽然红了眼:“我娘说,这箱子每年伏天都要晒,”他从篮里拿出块新布,“用共田的混生草汁染的,蓝紫相间,正好当新衬布。”
李木匠扛着块木板来,要在窗下搭个小台:“放绣绷用,”他往板上刻窗棂纹,“刻上两家的姓,让藤知道这是绣活的地盘,别乱缠。”话音刚落,藤须就顺着板缝钻了钻,像在答应。
把绣片摊在竹匾里晒时,怪事发生了。日头越烈,绣片上的藤叶越亮,竟从针脚里冒出些细雾,雾里浮着虚影——是太奶奶和苏老夫人坐在廊下绣活的样子,一个穿蓝布衫,一个披紫布巾,手里的针在同一朵藤花上落。
“她们在说啥?”巧儿凑近雾影,听见模糊的对话,一个说“这藤得绕三圈才好看”,一个笑“你总把最密的地方留给我绣”。雾影里的绣绷忽然晃了晃,掉出根线轴,滚到周丫脚边——是真的线轴,缠着半蓝半紫的线。
雾散时,线轴上的线已经松了,顺着竹匾的缝往下掉,正好落在和合苗的根上。梅大夫蹲在根边看,发现线竟在土里慢慢化了,长出些紫色的菌丝,往苏家窗下钻:“这是‘忆线’,”他翻开药书,“书上说‘合绣的线能引旧忆,入土能让藤记着情分’。”
王二扛着锄头来,身后跟着小石头,孩子手里举着个旧线轴,是从共田埂上挖的:“俺家小子说这轴上有字!”轴底果然刻着“周苏共用”,和樟木箱的锁孔纹一样。
小石头忽然指着竹匾里的绣片:“这藤像共田的!”他往绣片上摆了片真藤叶,大小形状分毫不差,“太奶奶们是照着真藤绣的!”
狗蛋也跑回家拿来块小石头,上面的青苔和桃木牌上的一个色:“俺把这个压在绣片上,让苔印在上面!”青苔印在蓝布上,竟真的显出个小小的“和”字。
合绣新片时,周丫绣绿藤,青禾补紫花,针脚刚要在窗沿处交缠,忽然发现绣绷上的藤影在动——是和合苗的真藤在窗上爬,影子投在绣片上,像在教她们怎么绣更像。
“跟着影绣!”巧儿举着针喊,两人顺着影线走针,果然比先前顺多了。张老板端来新沏的藤叶茶,看见绣片直点头:“我娘说,当年两位太奶奶就是这么绣,”他往茶里加了勺蜂蜜,“用共田的井水冲的,甜到心里。”
苏家的管家提着个食盒来,里面是两盘绿豆糕,一盘刻着“周”,一盘刻着“苏”,拼在一起是朵藤花:“东家说,伏天绣活费眼,吃这个明目,”他指着糕上的糖霜,“用和合苗的露水调的,甜里带点凉。”
夕阳斜照时,新绣片终于完工。两家的窗在绣上连成片,藤叶间的鸟一只蓝翅,一只紫尾,嘴里各衔着半根线,在中间打成个结。周丫把新绣片和旧绣片摆在一起,忽然发现针脚的走向竟一模一样,像跨越了岁月的重合。
李木匠把新绣片挂在窗下的小台上,往台边钉了个小木牌,刻着“双窗共绣,一针牵两家”,牌边还留着插香的孔:“初一十五烧炷香,让绣活也沾沾烟火气。”
夜里起了阵凉风,周丫被窗纸的响动弄醒。推开窗一看,和合苗的藤在月光下泛着银,把两家的窗缠成个圆,藤叶间的露水往下滴,落在绣片上,打湿的地方慢慢显字,是太奶奶和苏老夫人的笔迹叠在一起:“藤缠窗,线缠针,人缠心,岁岁亲”。
青禾也开了窗,探出头笑:“俺们的绣片上也显字了!”她举着绣片,月光下的字迹和周丫这边的正好对上,像封跨窗的信。
张老板提着灯笼来巡夜,灯笼光里的藤影在地上晃,像无数只手在牵。“我娘说,这藤夜里会说话,”他往藤根处撒了把薄荷籽,“你仔细听,沙沙声里有调呢。”
周丫屏住呼吸,果然听见藤叶摩擦的声里,混着细碎的“嗡嗡”响,像太奶奶的纺车,又像苏老夫人的绣花针,缠缠绵绵的,把两家的夜都织在了一起。
赵铁柱往账册上写:“窗藤缠月,绣线缠针,旧忆缠新事,寸寸是真情。”笔尖刚落,窗上的藤忽然往下垂了寸许,叶尖扫过“情”字,像在盖章。
梦里,周丫看见太奶奶和苏老夫人坐在新绣的窗下,手里的针还在动,绣出的藤往更远的地方爬,爬过巷口的老槐树,爬过镇外的石板桥,藤叶间的花一半蓝一半紫,像把所有的日子都开成了连着的串。
第二天清晨,周丫推开窗,发现藤又爬高了半尺,这次竟缠着片苏家的窗纸,纸上还留着青禾绣针扎的小孔。她笑着拿起针线,往新绣绷上穿了根蓝紫相间的线——今天该绣藤上的露珠了,得让它映着两家的晨光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