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的清晨,共田的新苗已经没过脚踝,蓝紫相间的叶在风里晃。周丫刚把混着薄荷和紫苏的草料倒进牛槽,就听见院外传来铜铃响——是苏家的牛,被青禾牵着,牛头上缠着蓝紫染布,像戴了朵大花。
“周丫姐!俺们的牛总往这边瞅!”青禾拽着缰绳笑,牛鼻子里喷出的气带着草香,往周家的牛跟前凑。周家的牛也不老实,挣着要往前拱,缰绳上的铜铃“叮铃”乱响,把新苗的露水都震落了。
“这是想一块儿耕地呢!”赵铁柱扛着犁过来,往牛背上搭了块染布垫,“李木匠说牛通人性,知道今儿该合耕第二垄了。”他往两副犁上各系了根红绳,绳头在中间打了个结,“这样就挣不开了。”
梅大夫背着药箱站在田埂上,药箱里的艾草捆沾着露水:“刚在牛栏边发现这个,”他从箱底摸出个陶哨,哨身上刻着“苏”字,吹起来的调正好能和牛铃合上,“许是苏家喂牛的老把式落下的。”
李木匠提着桶桐油来,往犁轴上抹:“这犁得润着,”他指着两牛并头的影子,“你看这影里的犁,像长在一块儿了,抹了油才走得顺。”
耕到第三垄时,出了桩奇事。两家的牛忽然不用人牵,自己顺着田垄往前走,蹄子落下的地方,正好在新苗的间隙里,一点没踩伤。青禾跟着牛脚印看,发现蹄印里沾着些蓝紫粉末——是染布垫磨的,混着牛毛,像给土地盖了个章。
“牛认路呢!”周丫蹲下身,蹄印深处还藏着些草籽,是去年藏在袄里的那种,已经吸饱了泥水,鼓胀得快要发芽。张老板提着个竹篮走来,篮子里是两盘豆饼,一盘掺了薄荷粉,一盘拌了紫苏叶:“我娘说,当年的牛也这样,”他往牛槽里扔了块饼,“说‘牛记着老垄的道,比人还准’。”
往牛槽添水时,周丫发现槽底沉着个东西——是块牛角梳,梳齿间缠着蓝线,梳背刻着“周”字,和苏家那把紫线缠的正好是一对。青禾伸手去捞,带出串气泡,泡里浮着虚影——是太奶奶和苏老夫人坐在牛栏边梳牛毛的样子,一个说“牛毛得顺向梳”,一个笑“你总把最亮的那撮留给我”。
虚影散时,牛角梳上的蓝线忽然松开,和青禾手里的紫线缠成了股,像两只梳在说悄悄话。赵铁柱趁机把缠好的线往犁上绕:“李木匠说,这线能引牛走直线,”他指着刚耕的垄,“你看,真没歪。”
小石头和狗蛋拿着小鞭子,跟在牛屁股后面跑,鞭子是用染布绳做的,蓝一截紫一截。“俺们帮着赶牛!”小石头往牛背上撒了把草穗,“快耕快耕,好种新苗!”狗蛋跟着用树枝在犁沟里划,划出来的印子像小小的藤。
耕到共田中间的老槐树下,犁尖忽然碰到硬东西,“铛”的一声火星四溅。周丫让牛停下,赵铁柱往下挖,挖出个铁盒,盒上锈着“周苏共藏”的字样,里面装着些旧的农具零件,还有半块啃剩的豆饼,闻着还带着点紫苏香。
“是太爷爷们的!”她认出零件上的刻痕,和自家犁耙上的缺口正好对上。盒底压着张油纸,裹着张耕地的图,图上的田垄画着蓝紫线,和现在耕的一模一样,旁边写着“槐树下埋三物:豆饼、铁件、两家土”,是太爷爷的笔迹。
青禾往盒里添了把苏家药田的黑土:“我祖母的日记里写,当年耕到这儿,总得埋点东西,”她指着刚埋好的盒,“说‘让土地记着味,来年才肯长’。”话音刚落,槐树上就落下片叶,正好盖在铁盒上,叶背的纹路像张笑脸。
梅大夫往铁盒边撒了把药粉:“这是‘地脉香’,”他指着土里冒出的细雾,“能让土地醒得快,你太奶奶当年总在这儿撒。”雾里浮着些虚影,是太爷爷们扛着犁走过的样子,一个在前拉,一个在后推,笑声震落了槐叶。
苏家的管家送来了新做的犁铧,铧刃闪着光,上面用蓝紫漆画着藤:“东家说,这铧得两家的人一起磨,”他往铧上浇了点共田的井水,“说‘磨得越亮,地越肥’。”
周丫和青禾各执一块磨石,往铧刃上磨,磨下来的铁屑混着水,在地上晕出蓝紫的痕,像把犁尖的光都染了色。“你看这火花,”青禾指着磨出的火星,“蓝的紫的都有,像小星子。”
李木匠往槐树上挂了串铜铃,铃舌是用铁盒里的零件做的,风一吹,铃响里带着铁的铮铮声:“树响牛叫,地才肯长劲。”他往树干上刻了行字:“一犁破万土,双牛共春秋”,刻痕里填着染布的粉,看着格外精神。
歇晌时,怪事又发生了。两家的牛趴在树荫下反刍,牛背上的染布垫忽然鼓了起来,像有东西在里面长。周丫掀开垫,发现是丛新苗,根须缠着牛毛,茎秆上的星斑在动,像跟着牛的呼吸晃。
“是和合苗!”巧儿惊呼,苗尖已经抽出小穗,穗粒蓝紫相间,和去年的草穗一个样,“它在牛背上长呢!”
张老板往苗上撒了把豆饼碎:“我娘说,当年的牛背上也长过,”他指着穗尖,“说‘牛带着苗走,苗跟着牛长,地就认这味’。”他往牛槽里添了新的豆饼,这次是蓝紫粉混着撒的。
牛吃豆饼时,嘴里的汁液滴在苗上,苗立刻窜高了半寸,穗粒更鼓了。小石头伸手去摸,穗粒炸开,弹出些细小的籽,落在耕好的地里,立刻冒出层绿雾,雾里的虚影在说:“籽落处,皆成田”。
“俺们要把籽撒遍共田!”小石头捧着炸开的穗,往犁沟里撒,狗蛋跟着用手扒土盖,盖着盖着,两人的手上都沾了蓝紫粉,像戴了副花手套。
赵铁柱往牛背上的苗边插了根小竹杆:“李木匠说,得给它搭个小架,”他指着竹杆上的染布绳,“让藤顺着牛背爬,跟着耕到每道垄。”
傍晚时,共田的耕垄已经织成了张蓝紫相间的网,新苗的绿星子撒在网眼上,像缀了把碎钻。周丫和青禾牵着牛往回走,牛背上的藤已经爬了半尺,穗粒在夕阳里闪着光,像给牛披了件花衣。
“该给牛挂彩了!”张老板往牛头上系了朵布花,蓝瓣紫蕊,“我娘说,耕完地的牛最金贵,得让它带着花回家。”
梅大夫给牛喂了点草药水:“解解乏,”他看着牛甩尾巴的样子,“你看这尾巴扫过的地,明儿准比别处绿。”
李木匠往槐树上挂了块新木牌,刻着“牛踏春垄,藤缠岁丰”,牌边缠着牛背上剪下的藤,藤上的穗还在轻轻晃。“这牌得让牛舔舔,”他笑着往牌上抹了点豆饼浆,“沾了牛味,才镇得住地脉。”
孩子们趴在牛背上,小石头在周家牛上,狗蛋在苏家牛上,手里的染布鞭缠在了一起,像条小小的藤。“明天还来耕!”小石头的喊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鸟,鸟翅膀沾着蓝紫粉,往远处飞时,像撒了把花。
周丫望着织满霞光的田垄,忽然明白,太爷爷们埋铁盒时,哪是藏东西,是盼着日子能像这耕垄,一犁一犁地续,一垄一垄地连,让牛带着苗的香,让苗记着牛的暖,让蓝紫的色织满春田,织出个长长久久的盼头。
夜里,周丫梦见牛背上的藤爬满了共田,穗粒落在每道垄里,长出的苗都顶着蓝紫花,花里飞出两只鸟,一只蓝翅,一只紫尾,绕着槐树飞了三圈,落在耕好的地里,拉出的屎都带着草香。
第二天清晨,周丫推开窗,看见两家的牛已经自己凑到了一块儿,正用鼻子互相蹭,牛背上的藤缠成了个绿结,穗粒沾着露水,亮得像串小灯笼。她笑着转身,去叫还在睡的赵铁柱和巧儿:“走,牵牛去,今儿要耕最边上的那道垄——咱得让春田知道,织锦的活,才刚起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