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翁号”不愧是格物院压箱底的速度怪物。它几乎是贴着海面在飞行,船用加强版“盘古”蒸汽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咆哮着,将滚滚的黑烟甩在身后。船上的水手三班轮换,程处默和房遗爱更是五天五夜几乎没有合眼。
第六天傍晚,当他们乘坐最快的驿马,浑身泥泞地冲入长安城时,夕阳正将这座帝都的轮廓染成一片诡异的血色。
没有了往日的繁华与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街道上行人稀少,店铺大多关门闭户,偶尔有几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脸上写满了惊恐和不安。金吾卫的巡逻队来回穿梭,呵斥着聚集的人群,但效果甚微。
西市,大唐证券交易所的门口,那块写着“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的石碑,被人用猪血泼得面目全非。
而皇家银行长安总行的门口,则完全是另一番地狱般的景象。
数千人,不,是近万人,像疯了一样堵在银行门口,形成了一道绝望的人墙。哭喊声、咒骂声、推搡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和绝望的气味。
“开门!退钱!”
“皇家银行要倒闭了!太子卷款跑路了!”
“我的血汗钱啊!!”
维持秩序的金吾卫被挤得东倒西歪,好几处都发生了踩踏,伤者的哀嚎声更是刺激着人群的神经,让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他娘的!”程处默看得双眼喷火,拔出刀就要往前冲,却被房遗爱一把拉住。
“没用的!”房遗爱脸色惨白,指着人群中几个正在高声煽动的人,“你看那些人,他们不停地在人群里散播谣言,制造混乱。这些人,是专业的。我们现在冲进去,只会被人潮吞没。”
房遗爱是玩钱的祖宗,他一眼就看穿了这其中的门道。这不是简单的挤兑,这是一场精心组织的,利用人性恐慌的金融攻击。敌人雇佣了大量的“水军”,混在真正的储户里,他们的目的不是取钱,而是制造踩踏效应,彻底摧毁银行的信誉。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深深的寒意。情况,比他们在船上预想的,要严重一百倍。
与此同时,太极殿内,气氛同样凝重如铁。
李世民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沉如水。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案牍上堆满了从全国各地雪片般飞来的八百里加急奏报。
某州府,因股市暴跌,数名富户联袂上吊。
某县城,因银行挤兑传言,引发民众骚乱,冲击县衙。
长安城内,粮价在三天之内,翻了三倍,米铺门口排起的长队,比银行门口的还要长。
这是系统性的崩溃。敌人通过攻击金融和工业这两大支柱,引发了全面的社会信任危机。
殿下,十几名御史台的官员跪在那里,手里捧着从“一线天”事故现场捡来的,沾着暗红色血迹的枕木碎片。
“陛下!”为首的御史声泪俱下,“铁路惨案,铁证如山!此乃太子殿下好大喜功,不顾万民死活所致!恳请陛下降旨,立刻查封所有‘五年计划’相关项目,清查账目,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请陛下降旨!”众御史齐声哭嚎,大殿之内,一时充满了悲壮的气氛。
户部尚书戴胄和工部尚书段纶跪在另一侧,脸色灰败,一言不发。他们是新政最直接的执行者,如今出了事,他们百口莫辩。
李世民的指节,因为用力紧握龙椅扶手,而发出咯咯的声响。巨大的压力,让这位天可汗的额头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知道这是个局,但他找不到破局的办法。难道真的要下旨,否定自己儿子这五年来的心血吗?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魏徵,出人意料地出列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落井下石,再给太子补上一刀。
然而,魏徵却转身面向户部尚书戴胄,声色俱厉地质问道:“戴尚书!老夫只问你一句!皇家银行,乃国之重器,关乎万民之生计!你身为户部尚书,负有监管之责!为何会任由其发展到今日之局面?银行的风险准备金何在?日常的账目审查何在?你们户部,究竟在做什么?!”
这一问,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大殿内混乱的局面。
魏徵没有攻击太子,也没有攻击新政本身。他直击要害——监管!他将问题从“新政该不该搞”,拉回到了“新政该如何管”的层面。
这看似是在问责戴胄,实则是在为李承乾争取时间和空间,将火势控制在执行层面,而不是烧向国策的根基。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这魏玄成,骂起人来是真讨厌,可到了关键时刻,也是真顶用。
就在朝堂之上激烈交锋之时,房遗爱和程处默已经通过密道,进入了被围困的皇家银行。
银行内部,一片狼藉。伙计们个个面如死灰,银库主官更是瘫在地上,嘴里不停念叨着“完了,全完了”。
房遗爱看了一眼银库里所剩无几的储备金,心也沉到了谷底。他打开了李承乾的亲笔信,信上的字不多,却看得他心惊肉跳。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银行门口,通过一个铁皮喇叭,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诸位乡亲!静一静!听我说一句!”
混乱的人群,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有了一丝短暂的安静。
“我是大唐皇家银行副行长,房遗爱!我刚从广州随太子殿下回京!”
“太子殿下已经知道的京城发生的一切!他让我告诉大家,银行的钱,一文都不会少你们的!但是,为了防止奸人作乱,自今日起,银行每日限额兑付!每人每日,最多支取十贯!”
“什么?十贯?打发叫花子呢?”人群立刻又骚动起来。
“大家听我说完!”房遗爱再次吼道,“太子殿下有令!十日之后,他将亲自返回长安!届时,所有储户,可以凭存单,在皇家银行,兑付三倍的现银!”
三倍!
这个词,像一块巨石投入湖中,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恐慌和愤怒。
人群安静了下来,人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贪婪和犹豫。三倍的赔付,这诱惑太大了。但前提是,皇家银行能撑到十天后吗?太子真的会回来吗?
房遗爱的这个险招,暂时稳住了一部分人心,为银行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然而,敌人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第二天,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
一个名为“记都”的地下钱庄,突然在长安城内开设了数十个兑换点,公开宣布:愿以市价七成的价格,无限量收购百姓手中的皇家银行存单!一手交钱,一手交单,童叟无欺!
这一招,歹毒到了极点!
它精准地抓住了百姓的心理。对于那些急等用钱,又不敢赌十天后那虚无缥缈的“三倍赔付”的人来说,能立刻拿到七成的现钱,无疑是救命稻草。
“记都”钱庄,这是要用百姓的恐慌,以伤筋动骨的折扣,将皇家银行的全部债权,吸到自己手中!一旦他们成功,他们将摇身一变,成为大唐朝廷最大的债主!到那时,他们就可以用这些债权,来要挟朝廷,换取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土地、官位,甚至是……国策的走向!
大量的百姓,在恐慌和现实的压力下,扛不住了。他们哭着,骂着,将自己辛苦攒下的存单,以七折的价格,卖给了“记都”钱庄的伙计。
皇家银行的信誉,在这一次釜底抽薪的攻击下,岌岌可危。
另一边,程处默按照李承乾的信件指示,带领百骑司封锁了铁路事故现场。他没有去查什么钢材质地,而是直接秘密逮捕了几名负责铁轨铺设的工部基层官员。
一番“友好”的审问之后,一个线索浮出水面。有一批用来腐蚀枕木和铁轨连接处的“强水”(强酸),是通过一个极其隐秘的渠道,流入工地的。而这个渠道的背后,隐隐指向了一个早已覆灭,却又阴魂不散的组织——前隋杨氏的皇家暗卫,“枭”,是的又是这个枭,李承乾万万没想发这枭居然还有人,只是枭这次又是搭上了谁的线呢......
返航的座舰上,李承乾通过沿途驿站的电报,收到了来自长安的最新消息。
他看着“记都”和“枭”这两个名字,脸上露出了冰冷的笑容。
“有意思。”他对身边的长孙冲说道,“前隋的余孽,搭上了西域的胡商,还学会了玩金融杠杆。这张网,比我想象的还要大。网的另一头,恐怕还牵着几条来自波斯和拂菻的‘金丝猫’啊。”
他立刻发出了一封新的加密电报。
指令有两条。
第一,命程处默立刻停止对“枭”组织的一切追查,将抓到的几个人秘密转移,好吃好喝地“保护”起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二,命房遗爱,不必理会“记都”钱庄的收购。非但不必理会,甚至可以“帮助”他们,收购得更快一些。
房遗爱收到电报时,整个人都傻了。
太子哥这是什么意思?嫌死得不够快吗?
但他对李承乾的信任,已经深入骨髓。他咬了咬牙,当晚,便让一名心腹伙计,在酒馆里喝醉了酒,“无意”中透露出一个“惊天秘密”——皇家银行的资金链,已经彻底断裂,现在完全是在拆东墙补西墙,连三天都撑不住了。
这个消息,如同给熊熊大火上,又浇了一桶猛油。
第二天,涌向“记都”钱庄出售存单的百姓,比前一天多了一倍。
长安城上空,黑云压城城欲摧。所有人都觉得,太子这次,是真的要完了。
然而,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是。
李承乾的舰队,在抵达扬州之后,并未如预想中那般,沿运河北上。
而是在一个深夜,悄无声息地调转船头,驶入了漆黑的,深不见底的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