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这最后一句反问,如同醍醐灌顶,又似晴天霹雳!
是啊!
以这位展现出的恐怖力量,若真想复辟,年前兵临城下时便可一举定鼎,何须等到今日?
何须让崇祯背负着朝野的指责和那几乎压垮人的重担?
何须忍受这三年隐姓埋名、面具遮脸的委屈?
更何须在此刻,面对这满殿的质疑和攻讦,看他们兄弟相争的丑态?
逻辑!无可辩驳的逻辑!
方才还因恐惧而僵硬的群臣,此刻脸上瞬间涌现出极其复杂的神色——
是恍然大悟的震惊,是判断失误的羞愧,是后知后觉的恐惧,更是对自身浅薄与猜忌的无地自容!
那些年轻的御史,一个个面红耳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头深深地埋下,再不敢与御阶上那道锐利的目光对视。
袁可立、李邦华等阁老,脸上的震惊与羞愧同样难以掩饰,他们自以为维护法统,却差点成了阻碍真龙归位、陷国家于更大动荡的罪人!
勋贵们则是在巨大的武力威慑之外,更添了一层对这位“先帝”深不可测心机的敬畏。
整个奉天殿,陷入一种死寂般的羞愧与臣服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难堪的沉默,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满殿臣僚被问得哑口无言、羞愧难当的节骨眼上——
崇祯动了!
他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等待群臣被皇兄问得哑口无言的这一刻!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褪去了之前的“狂喜”与“激动”,换上了一副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沉冤得雪”般庄重的表情。
他猛地向前一步,目光如电,直射向下方羞愧低头的袁可立等人:
“袁阁老!诸位爱卿!你们听清楚了吗?!”
他手臂抬起,有力地指向身旁的朱启明:
“皇兄此言,才是真正的金石之论!才是拨云见日的真相!”
崇祯激动的挥手:
“朕今日所为,绝非禅让!”
他环视全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既然皇兄从未宾天,一直心系社稷,暗中力挽狂澜!那这大明的皇位,自始至终,都应该是皇兄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惊愕的脸,抛出了最关键、也最能从法理上彻底堵住悠悠众口的定论:
“朕这三年来,不过是代皇兄监国理政,暂摄神器而已!”
“如今皇兄归来,龙体康健,雄才伟略更胜往昔!朕理当归政于皇兄,物归原主,天经地义!何来‘禅让’一说?!”
“哗——!”
崇祯这番话,如同在刚刚平静下来的湖面又投入了一颗巨石!
“监国”!
“物归原主”!
这两个词的分量太重了!
这彻底颠覆了之前“禅让”的语境!
禅让是主动让贤,是德行,但终究隐含了权力的转移。
而“监国”和“物归原主”,则从根本上确立了朱由校从未失去皇位的法理正统性!
崇祯这三年的统治,瞬间被定性为“代管”!
这比任何武力威慑都更能让那些还抱着法统观念不放的文臣哑口无言!
袁可立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反驳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皇帝自己都承认是“监国”了,皇位本就是天启皇帝的,他们这些臣子,还有什么立场反对“原主”收回自己的东西?
巨大的震撼和法理上的彻底颠覆,让整个奉天殿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但这一次的死寂中,不再是恐惧和羞愧主导,而是一种被彻底说服、再无理由抗拒的茫然与接受。
温体仁反应最快!
他猛地再次叩首:
“陛下圣明!今上圣明!臣等愚钝,竟不识真龙,不明天命!今上代兄监国,殚精竭虑,功在社稷!如今真龙归位,物归其主,实乃天理昭昭,国之大幸!臣温体仁,恭请陛下重登大宝,正位九五!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山呼万岁的声音不再犹豫,不再惶恐,而是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顺服和敬畏,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奉天殿!
袁可立等人在巨大的现实和法理冲击下,也只能随着众人,深深拜伏下去。
大局已定!
如释重负!
崇祯笑了,长期苍白的脸上甚至出现一抹鲜活的血色!
“三年了,这奉天殿的砖,还是那么冰冷!”
“五弟,这三年来,可苦了你了!”
这两句话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崇祯心底那扇被恐惧和重压死死锁住的门。
殿内鼎沸的人声、勋贵们惊疑不定的目光、袁可立等人惨白的脸……
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仿佛瞬间模糊、远去。
苦?何止是苦!
那句"可苦了你了"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里激起的不是委屈的涟漪,而是某种……
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回响。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皇兄那坚毅的侧脸,看到的却不是此刻奉天殿的金碧辉煌,而是这段时间,同样是在这深宫之中,皇兄斜倚在窗边,漫不经心抛出的那些话语碎片。
江南的烟雨。
皇兄说,梅雨时节,西湖边烟波浩渺,苏堤白堤隐在朦胧水汽里,像泼墨的山水画。
小舟划过,船娘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比宫里的丝竹管弦更熨帖人心。
他还说,撑着油纸伞走在青石板路上,听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能让人忘了所有烦忧……
塞外的长风。
皇兄描述过草原上的风,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刮在脸上生疼,却能让人胸膛里憋着的那股浊气瞬间消散。
他说纵马狂奔时,天地广阔得没有边际,仿佛整个灵魂都能挣脱束缚,飞起来!
那种自由,是紫禁城层层叠叠的红墙黄瓦永远给不了的!
市井的烟火。
最让朱由检心头悸动的,是皇兄说起京城外那些寻常巷陌。
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子,刚出笼的肉包子香气能飘出半条街。
茶馆里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满堂喝彩。
黄昏时分,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
甚至……
皇兄曾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提到,前门外有家不起眼的馄饨摊,汤头是用整鸡吊的,撒上碧绿的葱花和一小勺红艳艳的辣油,那滋味……
啧,据说鲜得能让人吞掉舌头!
皇兄当时还感叹:“深宫里的御膳,精致是精致了,却少了这份活色生香的人间烟火气。”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味道……
无数次在朱由检批阅奏折到深夜、被无边孤寂和如山压力吞噬时,悄悄浮现在他疲惫的脑海。
它们像一扇扇小小的窗户,透进来宫墙外那个鲜活、生动、充满了色彩、声音和温度的世界的光。
那是他十九年生命中,除了冰冷的经史典籍和更冰冷的朝堂权谋外,从未真正触碰过的另一种“真实”。
每一次听,他面上维持着帝王的庄重,心尖却像被羽毛轻轻搔过,痒得厉害,带着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渴望。
他偷偷想象着,若有一日,卸下这身沉重的龙袍,混迹于市井之中,无人识得他是天子。
尝一口那据说“鲜掉眉毛”的馄饨。
听一场酣畅淋漓的说书。
或者只是无所事事地在热闹的街市上走一走,看看那些为生计奔忙却充满生气的面孔……
那该是何等的快意?
这念头曾经是如此的奢侈,奢侈到他只敢在最深的夜里,独自咀嚼。
大明的先帝们各种意外和蹊跷的死法,让他不寒而栗!
哪怕强如太祖、太宗、宪宗,谁敢保证,他们是寿终正寝的?
深宫处处设防,到最后还是死得不明不白!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
正如皇兄所说,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而此刻,看着御座上皇兄气场全开的身影,终于可以解脱了!
自由的气息近在咫尺!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朱由检,终于可以摆脱这名为“九五至尊”的金丝牢笼!
意味着他终于能去尝尝那碗红油馄饨!
去江南听听雨打芭蕉!
去塞外感受纵马疾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