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尔多斯部,济农额璘臣的王帐。
“济农!要为诺木达赖台吉和我们死去的族人报仇啊!”
几个从明军刀下侥幸逃生的诺木达赖部残兵,连滚爬爬地冲进大帐,扑倒在地,声泪俱下地哭诉着。
“明狗……明狗太狠了!他们的火铳像打雷,不用火绳,打得又远又准!兄弟们还没冲到跟前就倒了一片!他们的骑兵……像风一样就把我们围了!诺木达赖台吉他……他被那个叫吴三桂的明将,一刀就把头给砍了!”
帐内顿时一片哗然,诸部落贵族人人变色,惊怒交加。
“什么?诺木达赖死了?”
“明军竟敢深入至此,杀我台吉!”
“这是挑衅!必须用血来洗刷!”
端坐于上首的鄂尔多斯部济农额璘臣,一脸阴鸷。
他重重一拍面前的桌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碗里的马奶酒激荡外溢。
“放肆!”
他这一声怒吼,如雷霆般镇住了帐内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都看向他,以为这位雄踞河套的济农要下达复仇的命令。
额璘臣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闪烁着令人捉摸不定的光芒。
他目光如刀,扫过帐下那群群情激愤的贵族,最终落在身旁一位一直寡言少语、穿着半汉半蒙服饰的老者——
切尽黄台吉身上。
“切尽!”额璘臣脸色阴沉,对切尽招了招手,“你过来!”
切尽黄台吉起身,疾步走到额璘臣身边,躬身附耳。
额璘臣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快速耳语,帐内无人能听清具体内容,只能看到切尽黄台吉的脸色变幻不定。
少顷,他慎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句,转身便快步离开了大帐,行动间透着一股紧迫。
帐内贵族们不由面面相觑,不知道济农给了这位智者什么密令。
是去集结兵马?
还是联络盟友?
额璘臣对众人的疑惑视若无睹,重新看向那几个哭嚎不止的幸存者,脸上勉强挤出几分愤恨之色。
小弟被欺负,做老大的,怎么也得说几句场面话是吧?
只见他猛地起身,手臂一振,指着吴三桂"遁逃"的方向,大声道:
“你们放心回去养伤!本济农即刻点齐兵马,亲自去截断那吴三桂的归路!定要用他和五千明狗的人头,垒成京观,祭奠诺木达赖和所有战死勇士的英魂!鄂尔多斯的荣耀,必将用明人的血来洗刷!”
这番话如烈火烹油,瞬间点燃帐内气氛,贵族们群情激昂,纷纷应和。
那几个幸存者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连连叩首,高呼:“济农万岁!”
看着义愤填膺的部下,额磷臣心中冷笑。
他挥手让亲兵带这些幸存者下去时,不动声色地朝自己的侍卫长使了个眼色,右手在身前轻轻一摆,做了一个看似随意、实则内含深意的手势。
侍卫长心领神会,微微颔首,默不作声地跟了出去。
有些会干扰部落大局的“杂音”,需要在无声无息中平息。
与此同时,明军班师途中。
“三桂!俺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祖大弼骑着马,在吴三桂身边拧着眉头,声音洪亮,引得周遭将领都侧耳倾听,
“眼看就摸到皇太极的尾巴了,就算不追到底,咱也该在这河套多待几天,把鄂尔多斯这帮套寇打服了再走!现在这么急着回去,万一他们缓过劲来,集结大军追着咱们屁股咬怎么办?这可不是咱关宁军的作风!”
吴三桂知道舅父的脾性,耐着性子,开始抽丝剥茧地解释:
“舅父不必多虑。”吴三桂语气笃定,“他们不敢追,更追不上。”
“为何?”
“其一,他们已被吓破了胆。”
吴三桂目光扫过身后严整的队伍,
“我军新胜,士气如虹,火器之利他们已亲眼见识。诺木达赖的人头就是榜样。此时避我锋芒尚且不及,岂敢主动寻衅?此为其一,畏我兵威。”
祖大弼想了想,觉得有理,但仍有不服:
“就算他们不敢追,咱们就这么放过他们了?当年王越、曾铣几位老大人都没能彻底解决的边患,咱们揍了他一拳就撤,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吴三桂微微一笑,继续剖析:
“舅父,时移世易。这正是我要说的其二、其三。”
他伸出两根手指:
“其二,大势在我。皇太极覆灭,我大明已无北顾之忧,可以全力经营西陲。鄂尔多斯部失去了最大的倚仗和腾挪空间,他们比我们更清楚,一个全力对付他们的明朝有多么可怕。”
接着,他伸出第三根手指:
“其三,命脉在我。河套之地,虽产牛羊,但无我中原之茶、铁、布、帛,其部必生内乱。只要我们锁死边市,就等于掐住了他们的喉咙。是战是和的主动权,已牢牢握在我大明手中!”
祖大弼听到这里,顿觉茅塞顿开,他虽是猛将,但也通晓边务,瞬时洞悉其中要害:
“对啊!没了咱们的货,他们日子都过不下去!那……那咱们更不该走了啊!正好借此逼他们臣服!”
吴三桂见时机已到,抛出了最关键的理由:
“舅父,这正是关键所在。我们此刻退兵,就是逼他们臣服的最佳策略!”
他看着祖大弼疑惑的眼神,解释道:
“若我们大军久留,甚至继续进剿,只会逼得他们狗急跳墙,拼死一搏,即便能胜,我军也必伤亡惨重,得不偿失。而我等此刻携大胜之威,主动班师,既是展示力量,也是留有余地。”
他语气笃定:
“若我所料不差,那额璘臣只要不是蠢到家,此刻想的绝不是报复,而是该派谁、带什么重礼,来向我等、向陛下乞和归附!其四,主动归附,方能保其部落架构与首领地位,此乃他们眼下唯一、也是最好的出路。我们给他这个台阶,他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再动刀兵?”
这一番不不深入的分析,从军事到战略,从经济到政治,将敌我态势和鄂尔多斯部的困境分析得透彻入骨。
祖大弼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狠狠一拍大腿,脸上再无半点疑虑,只剩下由衷的叹服:
“高!三桂,实在是高!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俺算是服了!就这么办!”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仿佛是为了印证吴三桂的料事如神,后方蹄声由远及近,夜不收飞马来报:
“大人!后方有鄂尔多斯部使者,自称切尽黄台吉,携重礼求见!”
吴三桂与祖大弼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列阵,请使者!”
随着吴三桂一声令下,正在行军的明军迅速变阵。
虽非临战状态,但数千骑兵勒马而立,静默无声,唯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自有一股不动如山的森然威严。
南山营士兵手持燧发铳,立于阵前,铳口虽未抬起,但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已足以摄人心魄。
很快,一队鄂尔多斯骑兵被引领至阵前。为首的正是切尽黄台吉,他身后跟着数名随从,手捧覆盖着红布的托盘,并驱赶着数十头作为礼物的肥壮牛羊。
切尽黄台吉深吸一口气,独自下马,整理了一下衣袍,疾步上前,走到吴三桂马前约十步处,毫不迟疑地以蒙古最庄重的礼节,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垂首道:
“尊贵的大明吴将军,鄂尔多斯部济农额璘臣麾下,切尽奉我主之命,特来向将军请罪,并向伟大的大明皇帝陛下,表达我部最诚挚的归附之心!”
他的汉语流利,姿态极低,语气更是恭谨到了极致。
一旁的祖大弼看着这一幕,嘴角忍不住咧开,又赶紧憋住,只能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吴三桂,低声道:“嘿,真让你说着了!这老小子,够识相!”
吴三桂神色平静,并未立刻令其起身,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方,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请罪?归附?切尽黄台吉,你部诺木达赖劫掠我大明子民,袭扰王师,此乃大不敬之罪!仅凭你几句话,就想一笔勾销吗?”
切尽黄台吉头颅垂得更低,语气愈发诚恳:
“将军明鉴!诺木达赖贪婪妄为,不听号令,擅自行事,其行径绝非我济农与本意!得知其冒犯天朝威严,济农震怒不已,深恨其为我鄂尔多斯部招来灾祸!此人已被将军正法,实乃天理昭昭,亦省却我部清理门户之劳。”
他巧妙地将所有罪责推给死人,并暗示吴三桂杀人杀得好。
“至于那些被掳的天朝子民,”
他侧身示意随从掀开一个托盘的红布,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金银,
“济农已命人妥善照顾,并备此薄资,权作压惊与补偿。所有汉民,现已全部释放,听凭将军发落。”
他见吴三桂神色稍缓,立刻趁势追击,说出了最关键的话:
“如今伪金覆灭,天命所归,尽在大明!我鄂尔多斯部僻处河套,如井底之蛙,往日多有冒犯,实乃罪该万死!然我济农与部众,慕中华文化久矣,今愿幡然悔悟,举族内附,永为大明治下之臣!愿陛下与将军,念在我部一片赤诚,准我归化,开放边市,使我部众能沐浴天恩,安居乐业!我济农额璘臣,愿亲赴北京,向皇帝陛下献上‘九白之贡’ ,叩首称臣!”
“九白之贡” !
此言一出,连祖大弼都微微动容。
这是蒙古诸部表示彻底臣服的最高礼仪,非轻易许出。
吴三桂心中了然,知道火候已到。
鄂尔多斯部这是拿出了最大的诚意和台阶。
他这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严厉,但已不再步步紧逼:
“额璘臣能有此心,识得天命,尚属明智。过往罪责,本将可暂不深究,但需看你部日后之行!”
他目光如电,盯着切尽黄台吉,提出具体要求:
“第一,即刻释放所有劫掠之汉民,不得有误!”
“第二,命额璘臣亲自撰写归附表文,详列部落人口、草场,遣其子或兄弟为质,随本将入京,听候陛下发落!”
“第三,准备九白之贡及贡品,由使者携其表文,先行入京朝贡!”
“第四,约束部众,自此之后,若有一人一马敢南下半步,或与朝廷钦犯暗通款曲,本将必奏明陛下,发倾国之兵,犁庭扫穴,绝你苗裔!勿谓言之不预!”
切尽黄台吉听一句,心中便安定一分。
吴三桂提出的条件虽然苛刻,但条条都在“归附”的框架内,并未刻意羞辱之意,更没有要灭亡部落的意思。
这正是额璘臣和他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是!是!将军所言,我部必定遵从,绝无二话!” 切尽黄台吉连忙应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吴三桂点了点头,终于说道:“起来吧。回去告诉额璘臣,他的诚意,本将收到了。大明,不会亏待真心归顺之人。”
“谢将军!” 切尽黄台吉这才站起身,已是汗湿衣背,但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使者队伍恭敬地留下礼物,告退离去。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祖大弼长舒了一口气,由衷赞道:“三桂,你这手恩威并施,真是玩到家了!这下,河套算是暂时安稳了。”
吴三桂微微颔首,目光却再次投向西方。
他知道,鄂尔多斯的归附只是一个开始,大明西北的漫长边疆,即将迎来一个全新的时代。
而他,将是这个时代开启的亲历者与推动者之一。
“传令,加快行军,回京复命!”
大军东行,蹄声隆隆,得胜归来的喜悦在队伍中流淌。
祖大弼脸上的兴奋劲儿过了之后,心头突然掠过一个让他胆寒的念头!
他眉头紧锁,驱马靠近吴三桂,一脸凝重,压低声音:
“三桂,仗是打完了,可俺这心里,咋越来越不踏实了?”
吴三桂闻言不由侧目:
“舅父,我军大胜,鄂尔多斯臣服,有何不踏实?”
“胜是胜了,可咱们是不是……胜得有点过头了?”
祖大弼咂摸着嘴,掰着手指头算,
“曹总兵和孙经略给咱的军令是啥?是搜寻皇太极踪迹,摸清敌情!可咱们这一路都干了啥?”
他盯着吴三桂,一一数来:
“插手阿鲁科尔沁内斗,逼其台吉清洗内部,这算不算‘擅立藩属,干预部落内政’ ?”
“阵斩鄂尔多斯部台吉诺木达赖,这算不算‘未请旨意,擅杀蒙古贵酋’ ?”
“最后更是逼得鄂尔多斯济农献九白之贡,这……这几乎等同于‘擅开边衅,擅定和战’ 了啊!”
祖大弼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
“咱们的本事是显出来了,威风也立了。可朝廷……尤其是那些御史言官,还有那些本就对咱们辽西将门看不顺眼的人,他们会怎么参咱们?‘吴三桂、祖大弼年少轻狂,恃勇而骄,无视上谕,妄启边衅,坏陛下怀柔远人之大计’!这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咱们吃得消吗?陛下纵然圣明,又能回护几分?”
他用力一拍大腿:“他娘的!光顾着打仗痛快了!这下回去,怕不是功劳难叙,反倒要惹上一身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