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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远元年,三月末,陕西榆林卫以东的荒原。

此地乃是宣大总督辖境边缘,亦是祖大弼、吴三桂大军班师回朝的必经之路。

就在这片被料峭春寒笼罩的枯黄土地上,一群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汉子,正如同惊弓之鸟般,仓皇地向东移动。

他们,正是被洪承畴部驱赶至此的张献忠残部!

透骨的寒风顺着破烂羊皮袄的每一个缝隙往里钻。

李定国蜷缩在一处背风的土崖下,把冻得通红的小手夹在同样单薄的腋下,尽可能地减少身体热量的流失。

他今年刚满十一岁,长期的饥饿让他比同龄人更加瘦小,但那双眼睛,却在晦暗的暮色里如淬炼过的黑曜石般深邃锐利。

他悄悄地挪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脚,小心翼翼,尽量不碰到旁边鼾声如雷的孙可望。

孙可望比他大几岁,是他的大哥,也是这群半大孩子的主心骨,此刻睡得正沉,眉头却紧紧锁着,仿佛在梦里也在与人搏杀。

营地死气沉沉。

没有篝火,怕引来官军的夜不收。

只有远处张献忠干爹那顶还算完整的破帐篷里,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和压得极低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争吵声。

这就是威震陕西的“西营八大王”?

李定国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他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干爹刚拉起队伍,投奔了那个名声更大的王嘉胤王大王。

那时候人多马壮,旌旗招展,好不威风。都说王大王是要坐江山的真龙。

可后来呢?

他脑海里浮现出几个月前那噩梦般的一幕:官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那么多火炮,轰隆隆像打雷。

王嘉胤大王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着大刀,吼叫着让兄弟们往前冲……

然后,一发炮弹不偏不倚,正正砸在了他的马前。

李定国离得不算太远,他亲眼看见,那个曾经如同山岳般的汉子,连同他胯下的战马,在一声巨响和冲天的泥土硝烟中,瞬间就没了……

碎了。

周围的人吓傻了,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散奔逃。

从那以后,好像什么都变了。

以前活不下去跟着造反的人,好像没那么多了。

官军追得更紧,下手更狠。

干爹带着他们这几百号残兵,从陕西跑到山西,又被撵回来,像被猎犬追逐的兔子,惶惶不可终日。

“都是因为那个新皇帝……”李定国在心里默默想着。

他前几天偷偷溜到一个镇子外,听一个说书先生讲过。

说书先生唾沫横飞,讲定远天子朱启明如何在天雷地火中登基,如何不动刀兵便让凶悍的建虏灰飞烟灭,如何废除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辽饷……

“陛下仁德啊!”

说书先生最后摇头晃脑地感叹,

“听说,朝廷往咱们陕西运粮的车队,都快把官道塞满了!只要安分守己,总有条活路!”

那些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了李定国干涸的心田里。

“活路……”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跟着干爹,真的还有活路吗?

他看着周围那些眼神麻木、如行尸走肉的叔伯们,心里第一次生出了强烈的怀疑。

帐篷里的争吵声陡然拔高,打断了他的思绪。

“招安!必须招安!”

一个声音激动地喊着,李定国听出是王叔叔,他是营里少有的识字人,

“那朱皇帝不一样!他能抬手就灭了皇太极,咱们这点人马够他打吗?他现在肯赈灾,说明讲道理!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

“放你娘的屁!你个软骨头!”

另一个粗豪的声音立刻骂道,是暴脾气的马爷,

“官家的话能信?骗你出去砍头示众!老子宁可站着死!”

“那去找李自成?”有人怯怯地提议。

“找他有个鸟用!他比咱们好不到哪儿去!”

一片混乱中,李定国听到了干爹张献忠那嘶哑而疲惫,却又带着几分狠厉的声音:

“都别吵了!招安?老子手上血债多了,朝廷能饶我?合流?看别人脸色,老子不干!”

帐篷帘子被猛地掀开,张献忠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横肉抽搐,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

他扫了一眼死气沉沉的营地,低吼道:

“此地不宜久留!洪承畴的狗鼻子灵得很!天亮之前,往东走!”

命令被低声传达下去,营地像受伤的蜈蚣,开始缓慢而痛苦地蠕动起来。

没有人再争论,长期的逃亡已经磨掉了大部分人的心气,只剩下麻木的服从。

李定国默默地扶起还在迷糊的孙可望,又去叫醒蜷缩在一起的刘文秀和艾能奇。

四个半大的少年,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队伍末尾,再次踏上了未知的逃亡之路。

他回头望了一眼西方,那是洪承畴追兵来的方向,也是说书先生口中,那位“仁德”皇帝所在的方向。

他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关于“活路”的微弱火苗,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曳不定。

他们逃了一夜,在天将破晓、人困马乏到极致的时候,终于冲出了一片低矮的丘陵。

前方,似乎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荒地。

然而,就在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探马发出短促而惊恐的唿哨时,整个队伍,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了原地。

李定国踮起脚尖,透过人群的缝隙向前望去。

然后,他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黎明的微光中,一支庞大的军队,如同黑色的铁流,静静地横亘在荒原之上。

他们没有呐喊,没有骚动,只是沉默地肃立着,人与马都仿佛铁铸的雕塑。

几面巨大的“祖”字和"吴"字的军旗,在渐亮的天光中,透着令人窒息的威压,缓缓飘扬。

这支军队散发出的气势,与他们之前遭遇过的所有官军都不同。

那是一种冰冷的、绝对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秩序。

“是……是关宁铁骑……祖大弼……吴三桂……”身边有见识的老兵,声音颤抖,充满了绝望。

恐慌如瘟疫般瞬间蔓延,队伍开始骚动,有人想掉头,有人想往前冲。

就在西营残部如同没头苍蝇般乱作一团时,明军那沉默的钢铁阵型中,数骑快马越众而出。

为首一名军官,声音洪亮,带着令人胆寒的威严,隔着老远便厉声喝问:

“前方何人?胆敢窥伺王师大部!报上名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西营残部的目光都聚焦在张献忠身上。

张献忠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黄土的腥味和末路的苦涩。

他心里清楚的很,面对此等肉眼可见的精锐,他没有选择!

任何一丝犹豫都可能招致毁灭性的打击!

他猛地将手中的腰刀“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对着身边几个死忠低吼道:“都把家伙扔了!谁也别动!”

然后,他独自一人,向前走了十几步,朝着明军的方向,用尽平生力气,抱拳躬身,声音嘶哑地喊道:

“罪民张献忠!走投无路,愿率麾下残部,向天朝王师请降!求将军给条活路!”

他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这一跪,不仅跪碎了他“八大王”的赫赫威风,更像一把钝刀,剜去了他心中最后的骄傲与反骨,却也为身后几百条性命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那明军军官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干脆,愣了一下,拨马回阵禀报。

李定国躲在孙可望身后,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看见干爹,那个平日里凶悍霸道、杀人不眨眼的干爹,此刻像一头被拔掉了爪牙的老虎,卑微地跪在尘埃里。

巨大的反差让他感到一种不真实的眩晕。

很快,那名军官再次返回,声音依旧冰冷:

“尔等既愿请降,令所有人放下兵器,跪地束手!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命令被迅速执行。

一时间,山谷入口处跪倒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影。

兵器被杂乱地扔在一起,像一堆无人问津的废铁。

明军大队中分出一支小队,开始上前收缴武器,捆绑俘虏。

整个过程高效而冷漠,带着胜利者对待阶下囚的绝对掌控。

明军本阵,吴三桂与祖大弼端坐马上,冷静地注视着前方跪倒一地的降众。

“嘿,真他娘的没劲!”祖大弼咧了咧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还以为能活动活动筋骨,没想到是群软蛋,一吓唬就跪了。”

吴三桂对此不以为意,缓缓道:“舅父,这才是最聪明的选择。明知是死路还要冲,那是蠢夫。这张献忠,能屈能伸,是个人物。”

“人物?”

祖大弼嗤笑一声,

“一个流寇头子罢了。现在怎么办?按老规矩,匪首槛送京师,余者……哼!”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意思很明显,按惯例,这种反复无常的流寇大规模俘虏,往往会被就地处决,以绝后患。

吴三桂顿时陷入了沉思。

杀,固然省事。但……真的有必要吗?”

他吴三桂是客军,核心任务是追索皇太极,功成班师在即。

在别人的地界上,未经请示就擅杀数百俘虏,宣大的卢象升、陕西的洪承畴会怎么想?

会不会觉得他吴三桂恃功而骄,故意在他们的防区内耀武扬威?

朝中那些看他不顺眼的文官,弹劾他一个“越权擅杀,跋扈邀功”的罪名,简直是顺手拈来。

另外,陛下的心意!

这才是重中之重。

定远皇帝陛下自登基以来,施政的核心便是“安定人心,与民休息”。

废辽饷、减赋税、大力赈灾,这才使得眼前这张献忠,远不如其同行王嘉胤那般势大,便早早覆灭。

陛下要的是天下归心,是稳定的秩序。

对这群已然投降、规模有限的残寇,是杀是抚,陛下或许更倾向于后者。

自己若贸然屠戮,岂非与陛下追求的“仁政”背道而驰?

其四,那一点莫名的直觉。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俘虏中那几个眼神不同于常人的少年。总觉得,这几块材料,或许不该就此埋没。

心念电转间,他已权衡清楚。他微微抬手,止住了祖大弼的话,沉声道:

“舅父,杀俘不祥,更非上策。”

他刻意用马鞭指了指那群狼狈的俘虏,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

“您看他们这副模样,像是能掀得起风浪的‘巨寇’吗?不过是陛下仁政下,几条侥幸多扑腾了几下的漏网之鱼罢了。陛下志在安定天下,收拢人心。我等既为王师,当体察圣意。将其首恶与有用情报上呈陛下圣裁,方显我辈不仅是知兵之将,更是识大体、懂进退之臣。”

就在祖大弼还想争辩时,前军军官来报:“大人,匪首张献忠已被捆缚,口称愿戴罪立功,求见大人。”

祖大弼与吴三桂相视一眼。

“带过来。”吴三桂淡淡道。

很快,两名强壮的亲兵将捆得像粽子一样的张献忠推搡到吴三桂马前。

张献忠努力想挺直腰板,但绳索的束缚和地位的悬殊让他显得格外狼狈。

他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丝谦卑又急切的笑容:

“罪民张献忠,叩见将军!将军天威,罪民心服口服!恳请将军给罪民和手下这群苦哈哈一条活路!罪民熟悉流寇各股渠帅动向、山寨虚实,愿为大军前驱,戴罪立功!”

他的话语速很快,极力想证明自己的价值。

祖大弼在一旁听得不耐烦,呵斥道:“张献忠!你聚众造反,对抗朝廷,杀人放火,罪孽深重!如今死到临头,还想谈条件?”

张献忠浑身一颤,急忙辩解:“将军明鉴啊!若非当年活不下去,谁愿意提着脑袋干这杀头的买卖?是天灾,是官府逼捐,是那……是那过去的朝廷不给我们活路啊!”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微妙,试探道:“可如今……不一样了!定远皇上登基,又是免粮又是赈灾,小的们在流窜中也听闻了皇上的仁德!心里是佩服的!只是罪民之前罪孽太深,不敢回头啊!今日得遇将军,如见青天,只求将军能给个机会,在陛下面前,在将军麾下,洗刷罪孽,重新做人!”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有求饶,也有为自己开脱,试图打动吴三桂。

吴三桂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当然不会完全相信张献忠的鬼话!

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关键信息:

一是张献忠确实对流寇内部情况了如指掌,有其利用价值;

二是此人能敏锐地察觉到时局变化,并非纯粹的莽夫;

三是他最后那句“在陛下面前,在将军麾下”,隐含了投靠他吴三桂的意思?

“哦?”吴三桂终于开口,“重新做人?你想如何重新做人?”

张献忠精神一振,仿佛看到了苟活的希望,连忙道:

“罪民愿将所知流寇内情和盘托出!愿助朝廷招抚或剿灭其余各部!只求将军能在皇上面前,为罪民和手下这些被迫从贼的苦命人,美言几句,饶我等不死!日后做牛做马,报答将军恩德!”

吴三桂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越过张献忠,再次扫过那群跪在地上的俘虏,尤其是在李定国那几个少年身上停留了一瞬。

他重新看向眼巴巴望着他的张献忠,给出了自己的决断:

“张献忠,你之罪孽,自有国法论处。本将会将你并一干头目,槛送京师,听候陛下发落。至于你麾下普通部众……”

他顿了顿,看着张献忠瞬间煞白的脸,继续说道:“本将会甄别审理,被掳胁从者,可酌情释放归农。余者,充入军中苦役,以观后效。”

他没有答应张献忠“戴罪立功”的请求,而是选择了最稳妥、最符合程序的方式——将难题和最终决定权交给朝廷,交给皇帝。

同时,他也向朝廷诸公作出了姿态:你们看,老子没有大规模屠杀降卒!

张献忠闻言,眼神瞬间黯淡。

他知道自己被押送京城,生死难料,但至少暂时保住了性命,也为手下大部分人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他颓然地低下头,不再言语。

“押下去,严加看管!”吴三桂冷冷道。

处理完张献忠,吴三桂的目光再次投向俘虏群中那几个显眼的少年,对祖大弼道:“舅父,你看那几个小子,倒是有点意思。”

祖大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咂咂嘴:“嗯,是比旁边那些怂包强点,眼神里有股劲儿。怎么,你想带回去当亲兵?”

吴三桂微微一笑:

“正是!都是好苗子,留在洪亨九这里,或是被当成普通流寇处置,可惜了。这等璞玉,若能雕琢成器,献于陛下,或可成为日后陛下安定天下的一柄利刃,对我等而言,亦是识人善用之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