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元年,四月初,陕西北境。
风依旧凛冽,但吹在脸上,已不似前些日子那般刺骨。
旷野上,数千人的队伍正默默地向东行进,犹如铁灰色的洪流,那股肃杀与规整,与这片黄土地格格不入。
“他娘的,这号衣扎得慌。”孙可望扯了扯身上过于宽大的灰色号衣,啐了一口,“还不如我那件破羊皮袄自在。”
跟在后面的刘文秀怯生生地问:“大哥,他们这是要带咱们去哪啊?”
“还能去哪?”孙可望冷笑,“八成是拉到哪个乱葬岗子,一刀一个结果了。”
艾能奇闻言一哆嗦,差点绊倒。
李定国一言不发,跟在辎重车队的末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他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灰色号衣,是昨天傍晚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兵扔给他的,换下了他那身早已破烂发臭、爬满虱子的羊皮袄。
冰冷的河水冲刷身体时的刺痛感还在,粗糙但厚实的杂粮饼子噎在喉咙里的感觉也如此的真实。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他无法理解的“规矩”。
他偷偷抬眼,打量着这支队伍。
士兵们行军时几乎不说话,只有军官偶尔短促的口令和无数双脚、马蹄、车轮碾压地面的混杂声响。
他们扎营时,仿佛地上早已画好了无形的线,帐篷如同蘑菇般在指定区域整齐地冒出来,斥候无声地散向四方,炊烟在固定的位置升起。
就连拉车的骡马,在卸下辎重后,也会被牵到固定的区域喂食草料清水。
“看什么看!跟上!” 一名押队的明军小旗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定国连忙低下头,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他身边的孙可望啐了一口唾沫——那是昨天不肯老实洗澡挨的打——低声骂道:
“狗仗人势!”
刘文秀和艾能奇则显得更加畏缩,紧紧跟在孙可望身后,仿佛这样才能找到一丝安全感。
李定国没有说话。
他心里的震撼远多于愤懑。
在西营,所谓的“扎营”就是找个能挡风的地方一窝,争抢食物是常态,马匹饿极了啃帐篷也无人理会。
而这里……
一切都像是一部庞大而精密的机器,每个部件都在按既定的规则运转。
这种冰冷的秩序,比张献忠干爹的怒吼和马爷的暴躁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无法抗拒的力量。
大概,这就是王师了!
他脑海里再次闪过这个念头,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刀快铳利,更是因为他们……
像一个整体。
---
大军在一条即将干涸的河道旁扎下营盘不久,外围便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营地的寂静。
一队衣甲鲜明、打着巡抚旗号的骑兵护卫着一行数人,径直朝着中军帅帐而来。为首两人,一人身着二品绯袍文官常服,面容清癯,目光内敛,正是陕西巡抚洪承畴。
而与他并辔而行的另一人,却让所有看到他的明军将领,包括闻讯出帐的祖大弼和吴三桂,眼神都微微一凝。
那人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面容算不上英俊,甚至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疲惫,但眉宇间那股子仿佛与生俱来的、洞察一切般的淡漠,以及胸前那代表天子亲军的獬豸补子,让他在这支凯旋大军面前,也丝毫不坠气势。
正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骆养性。
“哈哈,洪抚台!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还有骆同知?真是稀客!” 祖大弼大笑着迎上前,声音洪亮,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锦衣卫的人,到哪里都代表着麻烦和陛下的耳目。
吴三桂紧随其后,姿态放得更低,抱拳行礼,语气恭敬:“末将吴三桂,见过洪抚台,见过骆同知。”
洪承畴在马上微微欠身还礼,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祖将军,吴将军,辛苦了。本官听闻大军凯旋途经敝境,特备些薄酒粗食,聊表寸心,为将士们洗尘。”
他目光扫过井然有序的营地,赞叹道,
“观将军营垒,便知王师之盛,名不虚传啊!”
骆养性则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在吴三桂和祖大弼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那片被看管起来的俘虏区域,尤其在捆缚着的张献忠身上停留了一瞬,才缓缓开口,不带丝毫感情:“本官奉旨巡边,恰与洪抚台相遇。听闻吴将军偶遇‘大礼’,特来一看。”
他的话语很轻,但“奉旨巡边”和“大礼”两个词,却让吴三桂心中凛然。
骆养性出现在这里,绝非“恰遇”那么简单。
李定国和孙可望几人被勒令待在辎重营边缘的空地上,不准随意走动。
他远远望着中军帐前那几位大人物,虽然听不清具体言语,却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气场。
那个穿着华丽官服、佩着奇怪腰刀的官员,给他的感觉最为奇特,不像洪承畴那样带着封疆大吏的威仪,也不像吴三桂那样散发着沙场宿将的锐气,而是一种……
仿佛站在更高处,冷漠地俯视着所有人的感觉,连祖大弼,吴三桂和洪抚台在他面前,似乎都收敛了几分。
---
中军大帐内,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
酒过一巡,洪承畴放下酒杯,看似随意地感慨:“吴将军此番自辽东南下,辗转千里,不仅勘定虏酋去向,更是恰逢其会,顺手解决了张献忠这股顽寇,实乃双喜临门,陛下闻之,必感欣慰。”
他话锋一转,不着痕迹地试探,
“这张献忠肆虐秦地多年,其党羽分布、藏匿钱粮之所,乃至与地方诸多牵连……唉,其中关窍错综复杂,非深入地方难以尽知。若能就地详加审讯,必能为抚台日后廓清余孽、安定地方省去许多麻烦。”
他话说得漂亮,但字里行间却已将张献忠视为陕西巡抚辖内的“家事”,暗示由他本地处置更为妥当。
不过他也不敢过分得罪,吴三桂虽非京官,但毕竟身后站着曹文诏这个皇帝心腹,如今又刚从草原归来……
但一想到自己煮熟的鸭子,飞到了他吴三桂的碗里,着实让人破防。
吴三桂心知肚明,举杯欠身,姿态放得极低:“洪抚台谬赞,三桂愧不敢当。此行全仗陛下威德,将士用命,三桂不过恪尽职守。至于张逆,”他略作停顿,语气愈发恭谨,“其罪滔天,关乎国体,末将以为,唯有槛送京师,献俘阙下,交由陛下圣裁,方能彰显天威。且陛下严令追索皇太极动向乃第一要务,三桂不敢因地方事务延误军机,望抚台体谅。”
这话他说得滴水不漏,他巧妙地将“陛下圣裁”和“军机要务”作为挡箭牌,既打开了格局,又堵住了洪承畴以“地方事务”为由索要俘虏的路径。
一旁的总兵祖大弼看气氛不妙,适时出口帮腔:“洪抚台放心!咱老子办事仔细,那张献忠手下几个大头目,该问的口供一个不少,都详细记录在册了。到时候连同人犯、文书一并送上京,定能让朝廷对陕西贼情了如指掌!”他这话看似补充,实则强调了己方的功劳和程序的完备,暗示洪承畴不必再多此一举。
洪承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得失望与愤恨,面上笑容却无半分减退,只是轻轻放下酒杯:
“吴将军思虑周详,祖总兵办事妥帖,倒是洪某多虑了。”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品酒,仿佛置身事外的锦衣卫指挥同知骆养性,缓缓抬起了眼皮。
他那平淡无波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吴三桂身上,声音不高,却让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吴将军。”
“末将在。”吴三桂立刻正色回应。
“陛下常言,”骆养性语气依旧淡漠,“治乱世,如烹小鲜,火候分寸最是关键。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方是正道。你将张献忠明正典刑,胁从分化,既能震慑不臣,亦可彰显皇恩。此举……颇合圣心。”
他这番看似嘉许的话,实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定调”,既认可了吴三桂的处理方式,也彻底断绝了洪承畴还想争取的余地。
他旋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说起来,前番陛下交办,查办的那个洋和尚罗明坚,已然了结。西北之地,看似平定,然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譬如那李自成,虽暂无踪影,亦不可不防。”
这话轻飘飘的,却让吴三桂和洪承畴心头俱是一凛。
这看似提醒,实则就是警告,告诉他们皇帝对西北的局势洞若观火,任何小心思都难逃法眼。
吴三桂当即躬身,姿态无比郑重:“多谢同知提点,三桂谨记圣训,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恩。”
洪承畴在一旁若有所思。
短暂的劳军就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了。洪承畴留下了犒军的物资,便与骆养性一同告辞。
骆养性自始至终,没有对吴三桂的功劳表示任何明确的褒奖,但他的出现和他那几句看似随意的话,本身就是一种最高级别的“审视”和“定调”。
---
李定国看着那队人马离去,尤其是那个锦衣卫头目的背影消失在尘土中,心头一松。
那个人给他的压力太大了。
大军再次开拔,继续东行。
脚下的土地渐渐变得不同。
官道虽然依旧黄土漫漫,但明显更宽阔、更平整。
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维护道路的民夫,看到巡逻的骑兵小队打着不同的旗帜驰过。
路边的村落虽然依旧贫穷,但至少能看到炊烟,能看到孩童在村口追逐,能看到田地里有人在劳作,而不是一片死寂。
“呸,装模作样!” 孙可望看着一队巡逻的骑兵远去,低声骂道,“等老子找到机会……”
“大哥,” 李定国忽然开口,打断了他,声音很轻,“你看那些兵,他们的马,膘肥体壮。”
孙可望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确实,那些巡逻骑兵的战马,毛色油亮,肌肉贲张,与他们西营那些瘦骨嶙峋的驽马完全不同。
“还有那些村子,” 李定国继续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人气。”
孙可望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烦躁地扭过头去。
李定国不再说话。
他将眼前看到的景象,与说书先生口中的“仁政”,与那位仅仅通过名字就让他心生向往的定远皇帝,一点点地重合起来。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滋生,有对未知命运的恐惧,有对过去亡命生涯的茫然,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好奇与期待。
吴三桂偶尔会策马从他们身边经过,巡视队伍。
每一次,李定国都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短暂的停留。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却比任何鞭打和斥责都更让他心绪难平。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自己和身边这几个兄弟的命运,以后就紧紧攥在这个年轻将军的手里了。
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数日后,远方连绵的山脊线上,出现了一道雄浑的、如同巨龙脊背般的阴影。
“看到没?那就是边墙!宣府镇要到了!” 队伍里,有老兵兴奋地喊道。
一股无声的骚动在军中蔓延,那是久戍在外的将士即将归家的松弛与喜悦。
李定国抬头,望着那在春日晴空下显得格外巍峨、肃穆的边墙轮廓,以及其后方隐约可见的、规模宏大的城郭阴影。
宣府镇。
宣大总督卢象升镇守之地。
距离那座传说中的帝都北京,又近了一步。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手心因为紧张和莫名的激动,微微出汗。
前路依旧迷茫,但似乎……不再只是漆黑一片。
那边墙之后,那帝都之中,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天地?
那位能抬手覆灭强虏、又能让这沿途呈现些许生机的定远皇帝,又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风从东方吹来,带着边墙之外草原的气息,也带着帝国核心区域传来的、既令他心悸,又向往的未知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