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张家湾。
“大哥!二哥!你们快看!南山营大营!”
艾能奇那带着破音的惊呼,猛地将李定国从沉思中拽回来。
他顺着四弟那因激动而颤抖的手指望去,心头骤然一紧。
地平线上,“南山营大营”那独特而森严的轮廓,如同一头匍匐的黑色巨兽,猛然撞入他的视野。
没有宣府边镇那种外放的、带着烽烟火气的强悍,此地的威压是内敛的,冰冷的,那高耸的营墙、林立的哨塔,连同营区上空仿佛凝聚不散的肃杀之气,沉甸甸地压了过来,让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乖乖……”孙可望倒吸一口凉气,之前的躁动与不满瞬间被这无声的威严碾碎,只剩下本能的心悸,“这他娘的……才是真正的兵营!”
他话音未落,队伍前方已起骚动。
数骑如同赤色闪电般从南山营方向疾驰而至,臂缚赤巾,眼神冷冽如刀,精准地截在了关宁军大队之前。
无形的煞气扑面而来,竟让这些久经沙场的关宁老兵也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
“奉旨,辽西关宁军吴、祖所部,驻跸丙字区!”为首的军校声音冷硬,马鞭指向西侧一片用木栅简单区隔开的营区,“无令不得擅动,更不得靠近南山大营百步之内,违令者,斩!”
那声“斩”字,如冰锥般刺入每个人的耳中。
吴三桂与祖大弼面容肃穆,拱手领命。
李定国心下凛然,这京城脚下的规矩,比边镇更冷,更硬。
这所谓的“丙字区”规模不小,但设施简陋,与不远处那壁垒森严、隐约可见刁斗旗幡的南山大营相比,如同仆役的偏房与主人正厅的区别。
孙可望看着远处南山营那些操练的黑色身影,啐了一口:“呸,神气什么!”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懒洋洋的老兵声音:“小子,新来的吧?那是陛下的南山营!等闲一个总兵,没陛下手令都进不去!”
孙可望被噎得说不出话。
李定国默默听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南山大营的方向。
那道无形的鸿沟,叫做“亲疏”,叫做“等级”。
营中已驻有几支打着不同旗号的兵马,观其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也是刚从外地调入。
其中一支部队格外引人注目——他们衣甲相对陈旧,甚至有些士卒还穿着厚重的棉甲,但人人挺立如松,手持长长的白木杆枪,枪杆尾端带着铁环,行动间不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们沉默地聚集在一处,与周遭其他营头格格不入,眼神里带着边地特有的警惕与坚韧。
李定国心中了然,这是一种被排挤久了,不得不自我保护的骄傲。
“瞧那群土包子,”
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是几个正在擦拭刀弓的辽镇骑兵,
“拿根长棍就以为是兵了?这京畿之地,也是他们能来的?”
这话声音不小,清晰地传到了那些白杆枪兵的耳中。
只见其中一名看似头目的壮汉眉头一拧,握紧了手中的白杆,他身旁一个年轻士兵更是怒目而视,就要上前,却被那头目用一个眼神死死按住。
“石柱的马氏白杆兵,”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李定国身旁响起,是他这几日混熟的一个辽西老辎重兵,
“秦良玉麾下的,悍勇得很,就是……穷了点,不太招人待见。”
孙可望闻言,却是眼睛一亮,他素来崇拜悍勇之人,忍不住低声对李定国道:“老二,你看他们那枪,怪模怪样的,怕是有点门道。”
他话音未落,那边冲突却已升级。
或许是连日来受够了白眼,那被按住的年轻白杆兵猛地甩开同伴的手,冲着那几个辽镇骑兵吼道:
“俺们是奉了皇命来的!尔等安敢辱我石柱儿郎!”
“皇命?”
一个辽镇骑兵嗤笑一声,故意拉长了音调,
“谁知道是来领赏啊,还是来……当猴儿看的?”
他刻意模仿着某种京城口音,引得同伴一阵哄笑。
“你!”那年轻白杆兵气得满脸通红,猛地抬起了手中的白杆枪。
他身旁的同袍也纷纷怒目而视,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够了!”
一声低沉的喝斥从白杆兵队伍后方传来。
一名身着半旧箭衣、未着甲胄,但气势沉凝的中年将领排众而出。
他目光如电,先扫了一眼自己麾下躁动的士兵,那目光带着无形的压力,让那年轻士兵不甘地低下了头。
随后,他转向那几个辽镇骑兵,轻蔑一笑:
“辽镇的兄弟,嘴皮子利索,不如改日校场上,试试某家这‘烧火棍’利不利?”
那几个辽镇骑兵被他目光一扫,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脸上的嬉笑僵住了,讪讪地不敢再言。
李定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注意到,那中年将领呵斥的是自己人,镇住的却是挑衅者。
这份隐忍与瞬间展露的锋芒,让他对这支被称为“土包子”的军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寂静如同水波般从营门方向荡开,迅速压过了此处的骚动。
原本嘈杂的营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喧哗声、叫骂声、金铁交击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营门处,数骑缓缓而入。
为首一人,端坐于一匹神骏的白马之上。
她并未顶盔贯甲,只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诰命服,肩头披着一件厚重的玄色斗篷。
鬓角已见霜雪,脸上刻满了风霜与岁月的痕迹,但她的腰背挺得笔直,如同雪压不弯的青松。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沉静、锐利,带着一种久经沙场、洞悉生死后沉淀下来的威严,目光缓缓扫过之处,无论是桀骜的辽镇骑兵,还是愤懑的白杆兵,尽皆低头垂目,不敢直视。
她手中没有持着那杆名震天下的镔铁长枪,只是松松地握着缰绳,但整个人却仿佛一杆擎天立地的战旗,无声地宣告着主帅的降临。
秦良玉!
李定国心头剧震。
他甚至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就在心底喊出了这个名字。
他从未见过如此气势的女子,不,是如此的统帅!
与她相比,西营中那些号称勇悍的渠帅,顿时显得如同草莽匪类,而眼前这些骄兵悍将,也瞬间失去了颜色。
“母亲。”
方才还气势逼人的马祥麟,此刻快步上前,在马前恭敬地行礼,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激动,也带着儿子对母亲本能的敬畏。
“麟儿,”
秦良玉的声音带着浓厚的川地口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何事喧哗?”
她的目光落在马祥麟脸上,又淡淡地扫过那几个面色惨白、噤若寒蝉的辽镇骑兵。
只此一眼,那几个骑兵已是汗流浃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马祥麟简略地将事情禀明。
秦良玉听罢,脸上平静无波,只是淡淡道:
“陛下召见,是吾等武人的殊荣。些许口舌之争,也值得动气?平日里是如何教你们的?心浮气躁,如何为陛下效力,镇守国门?”
她这话是对着马祥麟和所有白杆兵说的,但整个丙字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平淡的语气里,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超然的格局,让所有听闻者,包括吴三桂和祖大弼麾下的关宁老兵,都肃然起敬。
“末将知错!”马祥麟及所有白杆兵齐齐躬身。
就在这时,那一小队来自南山营的传令官也恰好行至。
面对秦良玉,那面容冷硬的年轻军官也收敛了几分超然,郑重抱拳:“秦老将军,奉陛下口谕,宣您与马将军明日辰时初刻,西苑觐见。”
秦良玉在马上微微欠身:“老身,领旨。”
没有激动,没有惶恐,只有一份理所当然的坦然。
这一刻,李定国完全明白了。
所谓名将风采,不在于嘶吼,不在于张扬,而在于即使静默,也能让万众俯首,让对手折腰。
孙可望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
“我的娘咧,这老太太……真带劲!”
刘文秀和艾能奇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秦良玉的到来与南山营传令官的宣旨,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彻底重塑了这片营地的秩序。
昨日还被嘲笑的“土包子”,今日已无人再敢轻视分毫。
由始至终,李定国的双眼就没离开过不怒自威的秦良玉。
他心思不由活泛起来,以自己的身份和年纪,进南山营,怕是痴心妄想!
但要是能在秦老将军麾下学到一招半式,足够自己受用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