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元年,四月初十,晨光尚未彻底驱散寒意,通州客军大营的宁静便被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踏碎。
几名宫中内侍在一队禁卫簇拥下,径直穿过营区,停在了关宁军驻地前。
“圣上口谕!”
为首的内侍声音尖细,却掷地有声,目光扫过闻讯赶来的吴三桂和祖大弼:“即刻提流寇张献忠义子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四人,随秦老将军车驾,入西苑觐见。”
这话一出,站在一旁的祖大弼脸色顿时就变了。
“什么?”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强压怒火,低声吼道:“公公,是不是搞错了?咱们关宁军几千弟兄从辽东打到草原,擒了张献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不先召见咱们,反倒先见这几个小毛贼?”
那内侍眼皮都不抬,淡淡道:“祖总兵,这是陛下的意思。”
吴三桂一把拉住还要争辩的祖大弼,脸上瞬间堆起恰到好处的谦恭笑容,上前一步,巧妙地用半个身子挡住了面色不豫的舅父,对着那为首的内侍拱了拱手:
"公公一路辛苦,万岁爷身边片刻离不得人,倒为小子们的事劳动尊驾,实在是罪过。"
他话说得极为客气,动作更是行云流水。
说话间,借着袍袖的遮掩,一小锭足色的银锞子已悄无声息地滑入那内侍的手中。
那分量不轻不重,既显诚意,又不至过于扎眼。
那内侍感觉到掌心一沉,脸上那层公事公办的寒霜瞬间便融化了三分。
他手腕一翻,银子便如变戏法般消失在袖笼里,动作娴熟无比。
再开口时,那尖细的嗓音里便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人情味儿:
“吴将军言重了,为陛下办差,是咱家的本分。”
他眼皮微抬,目光在吴三桂脸上停留了一瞬,语气放缓了些许,
“陛下行事,向来乾坤独断,自有深意。将军是聪明人,更是陛下简拔的俊杰,安心候着便是,该有的恩典,断然少不了。”
这几句话,既是点拨,也是安抚。
吴三桂心领神会,笑容愈发恳切:
“多谢公公提点。晚辈省得,这就让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过来,绝不敢耽误公公的正事。”
内侍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显然对吴三桂的“懂事”颇为满意。
待内侍走远,祖大弼猛地甩开吴三桂的手,脸色铁青:“三桂,你拦我作甚?这也太欺负人了!咱们立下这么大功劳,还不如几个流寇崽子?”
吴三桂望着内侍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舅父,陛下行事,从来出人意料。或许...这正是陛下的考验。”
“考验什么?考验咱们能不能受这窝囊气?”祖大弼狠狠啐了一口。
另一边,李定国四人被匆忙带出营帐。
“怎么回事?这么早叫我们做什么?”孙可望揉着惺忪睡眼,不满地嘟囔。
艾能奇突然指着远处惊呼:“大哥,二哥,你们快看!好多官兵!”
只见一队衣甲鲜明的禁卫正朝他们走来,为首的内侍高声宣旨:“奉陛下口谕,带你等四人即刻入宫觐见!”
“入宫?”刘文秀吓得脸色发白,“是...是要杀我们了吗?”
孙可望也紧张起来,强作镇定:“怕什么!要杀早在草原上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
李定国心中同样忐忑,但他注意到远处吴三桂和祖大弼难看的脸色,以及更远处已经准备启程的秦良玉车驾,心中若有所悟。
“都别慌,”他低声道,“看样子是要带我们随秦老将军一同入宫。记住,少说话,多磕头。”
押送他们的内侍不耐烦地催促:“磨蹭什么?还不快上车!误了时辰,你们担待得起吗?”
四人被推搡着爬上一辆简陋的骡车。孙可望忍不住低声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
车辆缓缓启动,跟在了秦良玉车驾的后面。
随着京城越来越近,艾能奇突然指着远处惊呼:“我的娘啊!这城墙比山还高!”
只见巍峨的北京城墙如同一条灰色巨龙横亘在天地之间,城楼上旌旗招展,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威严。
刘文秀吓得直哆嗦:“二哥,我...我害怕...”
“怕什么!”孙可望虽然自己也心惊,却强撑着说,“大不了就是一死!”
李定国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前方秦良玉的车驾。当车队穿过幽深的城门洞时,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感。
城内的景象更是让四人都惊呆了。
宽阔的御道足以让十骑并行,两侧是肃立如林的京营士兵,将看热闹的百姓隔在外围。与城外的混乱不同,这里的秩序井然得让人心慌。
“都看什么看!低头!”押车的内侍厉声呵斥。
孙可望不服气地嘀咕:“神气什么...”
就在这时,前方秦良玉的车驾为避让一队巡城骑兵,稍稍放缓了速度。车窗帘布被风掀起一角。
李定国下意识抬头,正好对上一道目光。
那是秦良玉的目光。不知何时,她已掀开帘角,正平静地望向车后。那双经历无数战火洗礼的眼睛,如同古井般深不见底。
李定国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一拍。在那道目光下,他本能地挺直了腰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
帘布落下前,李定国似乎看到秦良玉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她...她刚才是在看我们吗?”刘文秀小声问。
孙可望也看到了那一幕,语气复杂:“这老太太,确实不一般...”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
李定国定睛一看,原来车队已行至西苑外围,第一道关卡赫然出现。
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拦住去路。
停车勘验!
为首的总旗官面无表情,声音冷硬,逐一查验腰牌、核对名单。
李定国注意到,就连秦良玉的车驾也要停下受检。
我的天,刘文秀小声惊呼,连秦老将军都要查?
过了锦衣卫这一关,行不多远又是第二道关卡。
这里的守卫身着腾骧四卫特有的服饰,检查更加细致。
所有人下车,步行入内!
一个指挥使模样的军官高声下令。
李定国注意到,就连秦良玉和马祥麟也要下车接受检查。
马祥麟微微皱眉,低声道:母亲,这规矩是不是太严了些?
秦良玉却神色如常:天子居所,理当如此。
最让李定国心惊的是第三道关卡。
这里的守卫身着统一的深色军服,臂缚赤巾,眼神锐利如鹰。
他们手持的火铳造型奇特,竟无火绳。
是南山营...李定国一声低呼,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这里的检查近乎苛刻,就连秦良玉的诰命服都要仔细查验。
一个年轻的南山营士兵甚至要求打开秦良玉随身携带的锦盒。
此乃陛下亲赐玉如意,也要查?马祥麟忍不住开口。
那士兵面无表情:奉旨,一视同仁。
秦良玉轻轻摆手:麟儿,不得无礼。亲自打开锦盒任其查验。
孙可望看得目瞪口呆,低声道:这阵势,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终于通过最后一道关卡,西苑的真容展现在众人面前。
太液池波光粼粼,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与方才森严的戒备形成鲜明对比。
李定国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里与众不同的气息。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透着说不出的威严,就连空气都仿佛更加凝重。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青色袍服的内侍快步迎来,先是对秦良玉恭敬一礼:“秦老将军,陛下正在书房等候,请随奴婢入内。”随即转向李定国四人,声音依旧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矩:“至于四位,且在此稍候,待陛下传召。”
这道命令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四人心头刚刚燃起的紧张与期待。
秦良玉微微颔首,对马祥麟道:“麟儿,你在此等候。”说罢,便在内侍引导下,步履沉稳地走向那栋奇特的建筑深处,身影很快消失在雕花木门之后。
留下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马祥麟显然早已习惯这等规矩,自顾自寻了个角落肃立等候,目不斜视。
孙可望却有些耐不住性子,他凑近李定国,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甘和焦躁:“老二,这是什么意思?把咱们叫来,又晾在外面喝风?”
李定国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扫过四周。
这里与其说是个等候区,不如说是一条通往内殿的必经廊道。
不远处,就有两名臂缚赤巾的南山营士兵按刀而立,虽纹丝不动,但那锐利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笼罩着他们这片区域,让人不敢有丝毫逾矩之举。
“大哥,稍安勿躁。”他低声回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那扇紧闭的门。
门内,是决定他们命运的天子,和那位令他心生向往的统帅。
一门之隔,却是天壤之别。
刘文秀紧张地搓着手,小声问:“二哥,陛下……陛下会不会忘了咱们?”
“闭上你的乌鸦嘴!”孙可望烦躁地瞪了他一眼。
艾能奇倒是心大,靠着廊柱,眼睛已经开始打量庭院里那些他没见过的奇花异草,嘴里嘟囔着:“这地方……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