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古镇,像一幅被水浸透的旧画,墨色晕染,边界模糊。
季宴修与余清歌并肩立于廊下,视线穿透雨幕,落在远处那点诡异的红光上。
“我知道,你不会放着不管。”季宴修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冷意。
余清歌没有回应,径直转身回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寻常的黑色雨伞。
她将伞递过去。
季宴修的洁癖让他眉心一拧,但只迟疑一瞬便伸手接过。
两人没有再多言语,撑开伞,一前一后,融入那片冰冷的雨中。
青石板路湿滑,积水倒映着惨淡的灯影,被雨点击碎,又重聚。
巷子比白天更显幽深,两侧高耸的封火墙,像两列沉默的巨人,压迫着中间狭窄的通道。
越靠近“文记”老宅,空气里那股桐油与竹香的味道,就越发浓烈。
只是,其中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老宅的木门虚掩着,一道缝隙,泄出屋内那抹令人心悸的红。
季宴修伸手正欲推门,却被余清歌拦下。
她指了指门环。
那是一对兽首铜环,此刻,铜绿斑驳的表面正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与这湿热的夏夜格格不入。
“阴气已经溢出来了。”余清歌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她绕到墙边,脚尖在湿滑的墙面上轻点,身形如猫般灵巧,悄无声息地翻入院墙。
季宴修紧随其后。
院内,那些晾晒的伞骨,在红光的映照下,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像一地散乱的骸骨。
雨水顺着伞骨的竹节滑落,滴答,滴答。
声音不大,却敲得人心头发紧。
堂屋的门敞开着,那把血红的油纸伞,就挂在门后。
它不再是白天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整个伞面,像浸透了鲜血红得发亮,并且在自主轻微地开合。
每一次翕动,都有一圈肉眼可见的红色光晕,向外扩散。
那股饥饿感,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它渴望的,是活人的阳气。
“这东西,恐怕不是善类。”季宴修的掌心,隐隐开始发烫。
那是至阳之血在对阴邪之物发出警告。
余清歌的目光,却越过那把妖异的红伞,落在了堂屋正中的一张长案上。
案上,除了一堆制伞工具,还供奉着一个牌位。
没有刻字,一个空白的牌位。
牌位前,放着一把小巧,已经泛黄的竹梳。
她缓缓走近,季宴修立刻跟上,将她护在身后。
就在余清歌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块牌位的瞬间。
红伞剧烈震颤,伞面上的红色,仿佛活了过来,如液体般流动。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伞心传来,直指余清歌。
季宴修脸色一变,一步上前,挡在余清歌身前。
他摊开手掌,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液。
金色的阳符,无需绘制,已在他掌心隐现。
“别!”余清歌抓住他的手腕,“它不是怨魂,你的血会毁了它!”
“那是什么?”季宴修的声音紧绷。
余清歌的视线,死死锁住那把红伞,脑海中,白天的幻象再次浮现,并且变得无比清晰。
雨夜,红衣,嫁娘。
这一次,她看见了脸。
那是一张温婉秀丽的脸,眉眼间满是待嫁的羞怯与憧憬。
她撑着那把血红的油纸伞,走在烟雨朦胧的巷道里。
她不是去出嫁的,她是在奔向她的情郎。
画面一转。
“文记”的院子里,一个年轻的男子,正焦急地等待。
他眉目俊朗,身上穿着和文师傅同款的靛蓝色对襟衫。
他手中,紧紧攥着两张船票。“月儿,快,船马上要开了。”年轻男子迎向红衣女子。
女子含笑点头,将手中的红伞,轻轻靠在门边。
她伸手,想要拥抱她的爱人。
然而,火光在这刻,冲天而起。
不是从外面,而是从镇子的码头方向。
凄厉的呼喊声,铜锣的急响,穿透雨幕。
“走水了!码头的船走水了!”年轻男子的脸,瞬间煞白。
他看着那两张即将带他们远走高飞的船票,又看看身边的爱人。“月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他冲入雨中,奔向那片火海。
女子站在原地,静静地等。
雨越下越大,她重新撑开那把红伞,站在院中,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天,快亮了。
他没有回来。
回来的,是镇民们抬着的一具具烧得焦黑的尸体。
女子疯了一样扑过去,在一片焦炭中,找到了那枚她送给他的,刻着“文”字的竹哨。
她没有哭,没有闹。
只是抱着那枚竹哨,一步步走回院子。
她换上那身最美的红嫁衣,为自己描上最精致的妆容。
然后,撑开了那把他为她做的,世上独一无二的红伞。
她走上镇口的石桥,纵身一跃。
血色的嫁衣,在灰色的江水中,如一朵盛开的红莲。
而那把红伞被风卷起,打着旋落回了“文记”的院中。
不偏不倚,挂回了原来的地方。
幻象,戛然而止。
余清歌的眼眶微微泛红。
是等了百年,也未能等到的,一个归期。
她松开季宴修的手,一步步,走向那把仍在震颤的红伞。
“他没有不要你。”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此刻的雨,“他去救人,他想回来找你的。”
红伞的震动,停顿了一瞬。伞面流动的血色,也仿佛凝固了。
“他叫文书,对不对?”
“你叫林月。”
“这把伞,是他为你做的婚嫁之伞,朱砂为色,桐油为骨,融了他全部的心血。”
余清歌每说一句,红伞的光芒,就黯淡一分。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正在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悲哀。
“他没有死。”余清歌说出这三个字时,整个堂屋,陷入了死寂。
连雨声,似乎都消失了。
红伞,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一股强大的气流,将余清歌狠狠推开。
季宴修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你骗它?”季宴修的呼吸,拂过余清歌耳畔。
“我没有。”余清歌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那把狂躁的红伞,“他还活着,或者说,他的一部分还活着。”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那个空白的牌位。“牌位无字,不成祭。竹梳尚新,不断思。”
“这不是供奉亡人的牌位,这是一个封印。”
“吱呀——”里屋的门,开了。
文师傅穿着那身中山装,站在门口。“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比白天更加沙哑。
“一个能听见她说话的人。”余清歌站直身体,迎上老人的目光。
“她等了你一辈子,不,应该说,是等你一家的承诺,等了一百多年。”
文师傅的身体,剧烈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