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师傅的身躯,僵立在门框里。
那双浑浊的眼,死死锁住余清歌,里面翻涌着震惊,悲哀,与一丝绝望的解脱。
雨声,不知何时,变得尖锐起来。
“进来吧。”他终于侧身,让出一条通路。
屋内的桐油味更重,混合着陈旧木料的腐朽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的余韵。
那把红伞,此刻安静下来,收敛了所有光芒,只余下纯粹的,浓得化不开的红。
季宴修扶着余清歌,缓步踏入。他的掌心依旧温热,警惕地护在她身侧。
文师傅没有开灯,只是走到那张长案前,用火柴点燃了一盏煤油灯。
昏黄的光晕,将三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你说的对,一个承诺。”文师傅背对他们,手指轻轻抚过那块无字的牌位,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不是我一家的承诺,是我太爷爷,文书,一个人的承诺。”他的叙述,没有起伏,可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空气里。
百年前的烟雨古镇,也似这般,终日落雨。镇上最好的制伞匠,是文家。最年轻,也最有天赋的,叫文书。
镇东首富林家的小姐,叫林月。她不爱金玉,独爱文记的油纸伞。
每逢雨天,她总会寻个由头,来铺子里,看那个埋头削竹的年轻人。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着削刀时,有一种沉静的力量。
林月的心,就像那被一圈圈刨开的竹筠,一点点,袒露出来。
文书的心,因为少女的执着也乱了。
他出身贫寒,不敢奢望。
可少女眼里的光,比堂屋里所有的桐油灯加起来,还要明亮。他们隔着满院的伞骨,用眼神,说了无数句不能宣之于口的情话。
“于是,太爷爷决定带她走。”文师傅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
“他倾尽所有,买了两张去上海的船票。然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为她做了一把嫁伞。”
他用的是最韧的楠竹做骨,最细的棉纸做面。伞面,没有画山水,而是用他指尖的血,混着最艳的朱砂,染了九遍。
他说,要让她往后的日子,都像这伞面一样,红红火火,再无阴霾。
“那把伞,就是他的心。”
那晚,也下着雨。林月穿着一身红衣,撑着那把红伞,来到约定的后院。
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瞬间点亮了文书整个灰暗的世界。可就在他们准备动身时,码头方向,火光冲天。
“太爷爷是个老好人。”文师傅的拳头,无声地攥紧。
“他让林月等着,自己冲进了火场。他不知道,那场火,是为他点的。”
林月在院中,撑着伞,从夜半,等到天明。
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像流不尽的血泪。她等回来的,不是她的情郎,而是他葬身火海的噩耗。
“林家的老爷,恨透了太爷爷。他设计了那场火,买通了所有人,只为拆散他们。”
“可太爷爷没有死。”文师傅缓缓转身,眼泪流了下来。
“他被烧得面目全非,被林老爷的人,从火场里拖了出来。”
林老爷给了他一个选择。要么,他带着一身伤疤,永远离开这座镇子,从此世上再无文书此人。
林家会对外宣称他死了,保全林月的名声。要么,他留下来,以“拐诱富家小姐”的罪名,被打断双腿,沉塘。
“为了林月的清白,为了她能好好活下去,太爷爷选了前者。”
他被秘密送走,在异乡苟活。
他以为,林月会哭一场,然后嫁人,生子,渐渐将他遗忘。他不知道,林月的性子,比他手里的竹子,还要刚烈。
听到死讯的那一刻,她没有哭。她回到房中,为自己画上最美的新娘妆,换上那件本该在远方船上穿的红嫁衣。然后,她撑着那把红伞,走上镇口的石桥。
“她从桥上跳下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太爷爷送她的那枚竹哨。”
江水吞没了那抹红色。可那把伞,却被一阵怪风卷起,飘飘摇摇,落回了文家后院。不偏不倚,挂回了它原来的位置。
从那天起,伞活了。林月的魂,附在了这把,由她爱人的心血和承诺所铸的伞上。
她不肯入轮回,也不肯去地府。她就在这院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
她的怨气,不是恨,是爱。是浓到化不开的,爱与等待。
“太爷爷后来,偷偷回来过。他看到了那把伞,也‘看’到了她。”
他想告诉她真相,可他不敢。那时的林月,魂魄因巨大的悲伤而脆弱不堪。
真相的冲击,足以让她魂飞魄散。他更不敢靠近,他身上的阳气,对于执念深重的魂魄而言,是灼烧的剧毒。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他立下那块无字的牌位,不是祭奠,是封印。
用文家血脉的气息,镇住她的悲伤,让她不至于因思念而消散。这个秘密,一代代传下来。
“到了我这一代,文家,只剩我一个人了。”文师傅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守了她六十年。我每天跟她说话,告诉她外面的变化。可我不敢告诉她,他没死。我怕……我怕我一开口,她连这最后一点念想,都没了。”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在轻轻跳动。
那把红伞,不知何时,伞面竟渗出水珠般的,暗红色的液体。
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洇开一小朵悲伤的花,它在哭。
余清歌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她终于明白,这把伞为何不归地府管。这不是怨魂,这是一个被爱囚禁了百年的,忠贞的灵魂。
“她不是在等你家的承诺。”余清歌上前一步,声音轻颤,却异常清晰。
“她等的,是他亲口一句,‘我回来了’。”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把红伞,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一股悲怆到极点的气息,席卷了整个院落。院中那些晾晒的伞骨,竟齐齐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季宴修瞳孔一缩,下意识将余清歌再次拉回怀里。
他的阴阳眼,看到那红光之中,一个穿着红嫁衣的模糊身影,正痛苦地蜷缩着。
“她听懂了。”余清歌的脸颊,贴着季宴修冰凉的睡衣,声音闷闷的。
“她知道自己等错了,也等对了。她在问我,他在哪儿。”
文师傅老泪纵横,他看着那把狂暴的红伞,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怎么说?告诉她,他早已化作一抔黄土,连墓碑都不敢刻上真名?
余清歌轻轻推开季宴修,直面那团几乎要吞噬一切的红光。
“文书,他不在了。”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红光骤然一滞。
“但是,他留下了一样东西。”余清歌的目光,转向墙角一个布满蛛网的旧木箱。
“文师傅,把它拿出来吧。那是现在唯一能给她的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