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师傅的目光,艰难地转向那个角落。
蛛网与尘埃,封存着一口黑漆木箱,仿佛一块沉在时间河底的礁石。
他蹒跚过去,脚步缓慢,但心里却在慢慢的松气。
那口箱子,是他童年的禁地,是父亲临终时,指着它,却一个字也吐不出的遗憾。
红伞的光芒,如一颗狂跳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让屋内的影子疯狂摇曳。
季宴修将余清歌护得更紧,他能看见,那红光里的女人,正用一种极致的痛苦,撕扯着自己的轮廓。
她的悲伤,即将化为毁灭一切的狂怒。
文师傅跪在箱前,枯槁的手指,在满是铜绿的锁扣上摸索,指尖颤抖得不成样子。
“打不开……锁芯早就锈死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与绝望。
余清歌挣开季宴修的怀抱,走到箱子旁。
她没有碰那把锁,视线却落在箱子侧面,一道不起眼的,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划痕上。
“这不是锁,是榫卯。”她的声音清冷,却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用思念做钥匙,用等待做锁芯。文师傅,你太爷爷,从没想过要把它锁起来。”
她伸出手指,沿着那道划痕,轻轻一推。
“咔哒。”一声轻响,尘封百年的机括,应声而开。
箱盖缓缓向上掀起,没有带起一丝灰尘。
一股浓郁到极致的,干燥竹木与陈年墨香的气味,瞬间溢满整个堂屋,竟压过了湿冷的雨气。
那把狂暴的红伞,在这股气息出现的瞬间,骤然静止。
箱内没有金银,没有书信。
只有一卷卷用细麻绳捆扎好的,竹简。
上百卷竹简,码放得整整齐齐。
在所有竹简的中央,静静躺着一幅画。
画卷已经泛黄,边缘脆弱。
文师傅颤抖着,将那幅画捧了出来,在长案上,缓缓展开。
画上没有穿红嫁衣的少女。
也没有撑着红伞的雨中相会。
画的,是一座爬满藤萝的小院,院里有一架织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坐在轮椅上,含笑看着一个年轻女子。
女子没有脸,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可她身上那件红衣,却鲜艳如初。
画的右上角,题着一行小字。
“愿有来生,白首不离。”
落款,是两个已经模糊的字:文书。
这不是回忆,这是一个他用余生,在脑海里描摹了千万遍,却终究未能实现的梦。
季宴修的呼吸,微微一滞。
眼睛里,红衣嫁娘的身影,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不再蜷缩,不再痛苦,只是静静地站着,眼神神情又空调洞的望着那幅画。
两个空洞的眼眶里,竟流淌出两行血色的泪。
“他没有忘记你,一刻都没有。”余清歌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场跨越百年的重逢。
“他去了另一个地方,娶了妻,生了子,努力地活下去。因为这是你希望的。”
“他不敢回来,怕你知道他毁了容,怕你嫌弃,更怕你为他伤心。”
“所以,他把对你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愧疚,都刻进了这些竹简里。”
余清歌拿起一卷竹简,解开麻绳。
竹片上,用小刀,刻着密密麻麻的字。
不是诗,不是经,是日记。
余清歌看着那日记,开口,慢慢念了出来,她想红衣嫁娘想听见。
“今日晴,想起她不喜烈日,若在,定会为她撑伞。”
“今日雨,镇上又开了家伞铺,手艺,不如我。”
“今日,吾孙满月,取名念月。”
“今日,老朽将不久于人世。月儿,我来寻你了。”
一笔一划,皆是思念。一刀一刻,皆是煎熬。
他用一生的时间,写了一封无人能读的长信。
文师傅早已泣不成声,他跪在地上,对着那幅画,对着那些竹简,重重磕下头去。
“太爷爷……太爷爷……”一声声呼唤,是迟到了百年的,家族的悲鸣。
那把红伞,伞面的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像被雨水冲刷的朱砂,一点点,露出底下棉纸的,本来的颜色。
红光散尽。
林月的魂体,静立在伞下,她身上的嫁衣,依然红得刺眼。
可她的脸上,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悲伤的微笑。
她对着文师傅,盈盈一拜。这一拜,是谢他家族三代人的,守护。
而后,她又转向余清歌,又是一拜。这一拜,是谢她点破了百年的,执迷。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季宴修身上,停留了一瞬。
或许是感知到了他身上那股纯阳之气,她微微颔首,眼中再无任何不甘与怨恨。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幅画。
画卷,连同那一箱子的竹简,瞬间化作漫天飞舞的,金色的荧光。
荧光如蝶,尽数涌入她的身体。
她残破的魂体,被一点点补全,变得凝实,温暖。
她不再是地缚灵,不再是执念体。
她找回了完整的自己。
那把褪尽了颜色的油纸伞,此刻变得通体雪白,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它自动撑开,缓缓升起,带着林月的灵魂,穿透屋顶,向着那被雨云遮蔽的夜空飞去。
就在她即将消失的瞬间,厚重的云层,竟真的裂开一道缝隙。
一束皎洁的月光,如神迹般洒落,笔直地照在她身上,仿佛一条通往彼岸的路。
魂归故里,终得安息。
屋内的压抑与悲怆,瞬间烟消云散。
空气里,只余下干净的雨水味道,和淡淡的竹木香。
“咔嚓。”长案上那块无字的牌位,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碎成了两半。
使命,已经完成。
文师傅瘫坐在地上,先是无声地流泪,而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哭声里,有祖辈的遗憾,有父辈的重托,更有他自己,六十年的孤独与坚守。
余清歌静静站着,脸上冰凉一片。
她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已泪流满面。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将她的手握住。
季宴修没有说话,只是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心底因共情而生的寒意。
他只是看着余清歌,她心地总是这般善良又柔软,她能懂每一个悲催的灵魂,好像她生来就该如此。
窗外的雨,突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