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舆离了慈宁宫,却并未折回乾清门。皇帝只说一句,“去坤宁宫。”李玉不敢多问,忙命转道。舆夫脚下生风,靴底踏碎残冰,一路脆响,像谁在急切地数着更漏。皇帝攥着那方染血的白绫,指节泛青。绫上的血迹已晕成极淡的粉,却仍带着杏影的气息——他恍惚能闻见那缕掺了沉水香的药味,混着孩子发间惯有的蜜糖气,此刻却冷得像雪。
坤宁宫的朱漆门半掩,里头静得瘆人。守门的小太监见銮舆骤停,唬得扑通跪倒,膝盖砸在青砖上,一声闷响。皇帝抬手止住通传,自己推门进去。殿内只点一盏青釉油灯,火苗细若豆,将榻上人影拉得极长,薄得像一张随时会碎的纸。杏影阖着眼,面色比昨夜更灰败,唇角却微微翘着,仿佛梦里正够着那枝老梅。皇帝忽然不敢靠近——他怕那翘起的唇角下一瞬便会裂开,吐出一句“阿黄别走”。
榻前跪着的太医令早已冷汗透衣,见皇帝进来,只重重叩首,不敢出声。皇帝看见案上那只空药盏,盏底还沾着一星褐色药渣,像干涸的血痂。他伸手去探杏影的脉,指尖抖得厉害,几乎触不到那缕细若游丝的跳动。太医令颤声道:“回皇上,长公主服过‘返魂丹’后,脉象已稳……只是,只是……”他喉头滚动,像咽下一把刀,“只是长公主年幼,药性太烈,恐伤及心脉,若今夜高热再起……”
皇帝没让他说完。他忽然想起杏影三岁那年,染了风寒,也是这般躺着,却还能扯着他袖子撒娇,说“阿黄吹吹就不疼了”。如今她连呼吸都轻得像羽毛,他连“吹吹”都不敢。白绫在他掌心攥得更紧,断簪的伤口又渗出血,顺着指缝滴在杏影被角,绽开一朵小小的红。
皇帝怔怔看着那血花,忽然俯身,用极低的声音道:“是阿黄不好……阿黄来迟了。”
榻上人似有所感,睫毛颤了颤,却终究没睁眼。
皇帝听见自己心跳擂鼓般响,一声重似一声,仿佛下一瞬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想起老佛爷那句“哀家给她留了免死诏”,想起匣中那丸“返魂丹”的空盒,想起自己昨夜在乾清宫批折子时的迟疑——若早半个时辰,若早一刻……如今只剩这截染血的白绫,像一道迟到的赦书,轻飘飘地压在他手上,却重得他指骨生疼。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细碎的雪粒敲着窗棂,像谁在轻轻叩门。
皇帝忽然起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到案前,提笔蘸墨,却迟迟落不下去。墨汁在笔尖颤出一滴浑圆,啪嗒砸在诏书上,晕开一团乌青。
他想起杏影五岁那年,踮脚看他写字,说“阿黄的字像小虫子爬”,他笑骂她“没规矩”,却在当晚悄悄描了她的手形,藏在《岁朝行乐图》的留白处。如今那小手形还在,孩子却……
“皇上……”李玉在身后极低地唤,“老佛爷方才遣人传话,说……说若郡主醒了,让奴才禀您一声。”皇帝没回头,只将那团晕开的墨狠狠涂黑,直到诏书上只剩一片死寂的夜色。
他忽然将笔一扔,转身时,眼底血丝纵横,却再不见泪。他走回榻前,轻轻掀开杏影的锦被,露出她攥得死紧的左手——指缝里,半截“千秋”链环的断口闪着冷光,像一道未愈的伤。
皇帝伸手,想掰开那小小的拳头,又怕弄疼她。僵持间,杏影的指尖忽然动了动,极轻地在他掌心挠了一下,像那年她刚会走路,拽着他衣摆撒娇。皇帝僵在原地,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像受伤的兽。他俯身,将额头抵在杏影冰凉的拳头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阿黄不走……阿黄再也不走了。”
殿外,雪越下越大,檐角铜铃被风撞得叮当乱响。
皇帝却再听不见。他眼里只剩那截染血的白绫,和杏影指缝里倔强的金光——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线,牵着这宫里最后一点活气,也牵着他余生所有不敢宣之于口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