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的风,带着秋日的凉意,吹动着报纸的边角,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张西范的眼睛盯着报纸上的铅字,但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他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复盘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
他知道,自己刚才那一步棋,走得极险。
直接把东西交给那个中年干部,是最安全,也是最符合“下属”身份的做法。那位老领导,要的就是一个听话、好用、不惹麻烦的工具。
可张西范不想当工具。
工具,用完了,随时可以扔掉。尤其是在这种能把天捅个窟窿的大事里,当工具的人,往往是第一个被牺牲掉,用来封口的。
他要当的,是能跟老领导坐在一张桌子上,谈条件,谈合作的盟友。
哪怕,他现在的身份,还远远不够格。
所以,他必须拿出足够的“资格”。
这份“资格”,不仅仅是手里那本日记的分量,更是他张西范这个人,所表现出来的胆识、魄力和手腕。
他要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值得投资,值得信任,甚至值得拉拢的“人物”。
而不是一个随手可以丢弃的“小卒子”。
他赌的,就是那位老领导的格局。一个真正站在权力顶峰的人,看的不仅仅是眼前的利益,更是长远的布局。一个有能力、有野心、还懂得进退的年轻人,其价值,远比一份单纯的情报要大得多。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漫长。
亭子外,游人来来往往,嬉笑声,谈话声,混杂在一起,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亭子里的这份寂静。
张西范的心,平静如水。
他已经把鱼饵扔了出去,也亮出了自己的钩子。现在,就看那条大鱼,愿不愿意亲自来咬这个钩了。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一阵急促却又刻意压抑着的脚步声,从曲桥那头传来。
还是那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
他走得很快,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之前那份机关干部特有的从容和矜持,已经荡然无存。
他快步走进亭子,几步就来到了张西范面前,呼吸还有些不稳。
他没有坐下,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张西范,眼神复杂,有震惊,有审视,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忌惮。
“老领导要见你。”他开口说道,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张西范缓缓地放下报纸,叠好,放进挎包里。他抬起头,迎上对方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现在。跟我走。”中年男人的语气,依旧带着命令的味道,但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理直气壮了。
张西\"范笑了笑,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这位同志,怎么称呼?”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张西范会问这个。他推了推眼镜,冷冷地说道:“你不需要知道。”
“行。”张西范不以为意,“那我该怎么称呼您?总不能一直‘喂’‘哎’的叫吧?”
中年男人被他这句话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他沉默了几秒,才生硬地吐出两个字:“我姓王。”
“王同志。”张西范点了点头,“前面带路吧。”
他表现得不卑不亢,既没有因为即将见到大人物而诚惶诚恐,也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而有任何不满。这份从容,让王姓干部的眼神,又深了几分。
他开始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中,甚至比老领导预估的,还要难对付。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五龙亭,穿过公园的人流。
王姓干部在前面带路,脚步飞快。张西范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
他们没有从公园正门出去,而是绕到了一个偏僻的侧门。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这个年代,这种车,本身就是身份和权力的象征。
一个穿着军装的司机,站在车门边,看到王姓干部出来,立刻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王姓干部没有上车,而是侧过身,对张西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张西范看了一眼车里。车窗玻璃贴着深色的膜,从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他心里清楚,这既是考验,也是规矩。
他没有犹豫,直接弯腰,坐了进去。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车厢里,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一个身影,端坐在另一侧。
仅仅是一个轮廓,张西范就能感觉到一股如山岳般沉凝的气势,扑面而来。
那不是装出来的官威,而是久居上位,生杀予夺,自然而然形成的一种气场。
张西范没有主动开口,只是挺直了腰杆,平静地坐着。
车子缓缓启动,汇入了车流。
车厢里,陷入了极致的沉默。只有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声,和那如同钟摆一样,沉稳有力的呼吸声。
张西范知道,对方在观察他,在用这种沉默,施加压力。
他同样在观察对方。
通过这压抑的沉默,通过对方那细微的呼吸节奏,来判断对方此刻的心情。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那个威严的声音,终于在车厢里响起。
“你就是张西范?”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直透人心的力量。
“是我。”张西范回答,声音同样平静。
“好大的胆子。”老领导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你知道,你今天见的,是什么人吗?”
“知道。”张西范坦然道,“能让李广发厂长求助的人,能对西山那位造成威胁的人,能决定我张西范身家性命的人。”
他没有说出对方的身份和职位,但每一句话,都点在了最关键的地方。
这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试探。
老领导轻哼了一声,似乎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
“那张照片,我看过了。”他话锋一转,直接切入了正题,“东西,都在你身上?”
“照片都在。”张西范拍了拍自己的帆布挎包,“日记原件,我放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哦?”老领导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兴趣,“你信不过我?”
“不是信不过老领导您。”张西范的语气变得恭敬起来,“我是信不过这世上的意外。万一……您派来的人,或者我,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东西丢了,那咱们今天,可就白忙活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么重要的东西,自然要当面,亲手交给您,我才放心。”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不把所有东西带在身上,又恰到好处地捧了对方一句。
车厢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张西范能感觉到,那股沉凝如山的气势,似乎松动了一丝。
“你想要什么?”老领导终于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张西范知道,真正的交锋,现在才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脑子里,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又过了一遍。
他不能提钱,不能提官。提这些,就落了下乘,也把自己看轻了。
他要提的,是对方最需要,也是自己最需要的东西。
“我什么都不要。”张西范缓缓开口,“我只想,安安稳稳地活着。我的家人,我的弟弟妹妹,能安安稳稳地活着。”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西山那位,已经把手伸到我家里了。我没办法,只能还手。可我一个人,胳膊太细,拧不过人家的大腿。我需要一棵大树,靠着。”
“老领导您,就是四九城里,最高,最直,也最能遮风挡雨的那棵大树。”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姿态放得极低。
把自己摆在了一个被逼无奈,寻求庇护的位置上。
这,正是上位者最喜欢听的话。
车里的气氛,似乎又缓和了一些。
“就这些?”老领导反问。
“就这些。”张西范肯定地回答,“只要您能让我和我的家人,安安稳稳地过了这个坎。我张西范,还有我手里的这点力量,以后,就都听您老的吩咐。”
“你手里的力量?”老领导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玩味,“轧钢厂保卫科?还是四九城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地痞流氓?”
话虽然说得不客气,但显然,他对张西范的底细,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
“保卫科也好,地痞流氓也罢。关键是,看在谁的手里用,怎么用。”张西范不卑不亢地回答,“有时候,一些正经人不好办的事,他们办起来,反而方便。”
“比如,找一本藏在犄角旮旯里的日记?”老领导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笑意。
“是。”张西范坦然承认。
他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
老领导亲自见面,又跟他聊了这么多,已经表明了态度。
那张照片的分量,足够了。
他张西范表现出来的“资格”,也足够了。
“东西给我看看吧。”老领导说。
张西范没有犹豫,拉开帆布挎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了那个厚厚的牛皮纸袋,双手递了过去。
“老领导,请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