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一向心思缜密,遇事考虑的也比别人周全。
一个原因,晁盖是水泊梁山的老大,自己抢先开口寒暄不符合礼仪。
另一个原因是,时文彬乃是阶下之囚,自己上前说话该如何称呼才好呢?
如果显得太亲近,会被别人说闲话敌我不分。
如果太过冰冷,又会让别人觉得是不念旧情。
晁盖的想法并没有给吴用,宋江和林冲说明。
不过,这几位都是绝顶聪明之人。
晁盖刚才的一番话,这几个人便都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
宋江急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小可宋江,拜见时大人!”
时文彬看到宋江说话,心中便好像是翻江倒海一般。
造化弄人呀!
自己的属下,已经站在了对立面,而自己则已经成了阶下囚。
时文彬赶忙也是一拱手,躬身道:“哦...原来是宋衙司!不敢,不敢...”
宋江见时文彬神色惶然,连忙伸手虚扶,温声道:
“大人不必多礼。今日相见,虽在非常之时,宋江心中仍念昔日大人勤政爱民、秉公执法的风范。”
“岂敢岂敢!”
宋江略一停顿,声音低了几分:“如今梁山泊众兄弟聚义,非为祸乱天下,实是替天行道。大人素来明达,当知朝廷奸佞当道,百姓苦不堪言。”
时文彬闻言苦笑:“宋衙司...不,宋头领此言,下官岂能不知?只是食君之禄...”
话未说完便被宋江轻轻打断。
“大人请看,”
宋江侧身指向聚义厅外连绵的山寨,
“这梁山上数万士卒,昔日或是受贪官污吏逼迫,或是遭豪强欺压,方才聚义于此。晁天王与诸位头领皆以‘保境安民’为念,与大人当年治理郓城的初衷并无二致。”
吴用此时也接话道:“听闻大人去年在郓城旱灾时开仓放粮,救活百姓数千。这等胸襟,岂是朝中那些尸位素餐之徒可比?”
“唉!”
时文彬轻轻叹了一口气,“过去的事,休要再提起了!”
厅内又进入了短暂的安静,晁盖,宋江和吴用说了这么多,时文彬始终没有表态。
忽然,晁盖问道:“时大人...你是否还在为去年上元节,时公子之事而耿耿于怀呢?”
时文彬心中猛的一颤,话是开心的锁,有些话必须要放在桌面上,然后再摊开晾着,以后反而不会产生芥蒂与隔阂。
时文彬的脸一红:“啊...啊...”
晁盖正色道:“去年上元节,我兄弟李逵杀死了时公子。也是事出有因,当时时公子正在欺辱一名女子,而且把其父亲打伤倒地。李逵一时性起,才杀了人。”
时文彬踌躇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岂能...岂能...”
晁盖一拱手道:“时大人所言极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李逵私自动手,确是他的不对。改日,我让李逵来给你请罪,是打是罚,悉听尊便!”
人都是这样,你让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晁盖一认错,时文彬脸上倒挂不住了。
自己的儿子时究塞是个什么货色,他自己能不清楚吗?
去年上元节儿子被杀后,他很快便调查清楚了。
儿子瞒着自己,在外边胡作非为,强男霸女,而且还打死了人。
把时文彬气的,如果让他来治罪,儿子也是难逃一死。
不过,听说让水泊梁山的贼寇李逵给杀了,他心中的这个坎便始终无法过去。
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而且是亲儿子呀!
今天,人家晁盖把话放在了桌面上,说开了,时文彬心中的一块石头反而落了地。
时究塞的死,就是他心中的一个结,再说自己那不成器的东西也确实该死。
时文彬赶忙回道:“天王说的哪里话来...我那逆子他...该死。如果这件案子在我手里,我也饶不了他。”
晁盖又道:“如今朝政皆被高俅和蔡京等六贼把持,皇上对他们又是言听计从,以致盗匪四起,民不聊生啊!还请时大人帮一帮郓城县的黎民百姓。”
说完话,晁盖站起身来,冲着时文彬是深深一躬。
时文彬赶忙起身还礼:“天王,严重了!”
宋江、吴用和林冲也是急忙站起身来,他们也没有想到晁盖对时文彬这样恭敬。
其实,晁盖心中也是苦呀!
现在自己的身边不缺能征惯战的武将,缺的是像时文彬这样的文臣能士呀!
攻陷一座城池容易,要想拥有它,使它成为自己的领地,谈何容易啊!
晁盖又真诚地劝道:
“大人若拒,我晁盖绝不加害,可派人护送先生及家眷离开。但先生若肯留下,晁盖答应民生政务,皆由先生主理,梁山上下,一视同仁。晁盖只求大人,看在这片您曾苦心治理的土地和百姓面上,三思!”
时文彬不再说话,目光投向窗外。
院中的一株菊花,正在灿烂的盛开着。
他想起自己初到郓城时的抱负,想起这些年为百姓漕粮、断讼、兴学的种种,也想起儿子惨死的那个夜晚……最终,无数郓城百姓的面容在他眼前闪过,他们惊慌、无助,期盼着乱世中的一丝安宁。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时文彬沉声道:“我可以留下……尝试治理此地。但需约法三章,如果天王能够答应,我便愿意留在郓城县。”
晁盖大喜:“时大人但说无妨,别说约法三章,即使约法六章,我也答应。”
时文彬正色道:“一,我只理民事,不参与梁山军事征伐;二,梁山人马需严守律条,不得欺压百姓,若有犯者,依我判罚,不得徇私;三,若他日朝廷王师……”他顿了一下,改口道,“……若他日形势有变,我欲离去,不得阻拦。”
晁盖郑重地一抱拳:“大人所约,晁盖无一不允!自此,郓城民政,尽托于先生。梁山上下,凡有违先生政令、滋扰百姓者,先生皆可依律处置,我晁盖第一个不饶他!”
厅外,阳光刺破晨雾,照进了庭院。
晁盖等人离开时府时,日头已高。
宋江终是忍不住,低声问:“哥哥,时文彬他……真能真心归附?”
晁盖望着渐渐恢复生气的街道,缓缓道:“真心与否,眼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仁心,有才干,且爱护这片土地和百姓。至于私仇……时间或许不能磨灭一切,但公义与责任,有时能压下许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