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声闷响。
皇家主舫那扇厚重的舱门,在秦望舒眼前合拢。
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也将王景行的最后一丝侥幸,彻底锁死。
湖面死寂。
风声也断了,只剩下水波轻拍船舷,那单调的声响令人心慌。
秦望舒的目光,没有看那扇门。
她看着王景行。
这位王家嫡孙,京城年轻一辈的翘楚,此刻如一尊僵硬的玉雕,死死盯着那扇门。
他站得笔直,名贵的云锦长袍一丝褶皱也无,可他藏在袖中的手,正在发抖。
“……伤痕……是能伪造的……”
王景行的嘴唇翕动,无意识地反复呢喃着这句话。
声音很低,却在这片诡异的寂静里,清晰得刺耳。
他身后的郑昊,早已六神无主,面如金纸,听到王景行的话,只能像只学舌的鹦鹉般跟着点头:
“对,对……是伪造的……是那毒妇伪造的……”
那声音虚弱无力,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秦望舒缓缓收回目光,望向远方。
天边最后一抹血色霞光,正一点点沉入水面。
她知道,罗网早已布下,现在,只等猎物在绝望中,发出最后一声哀鸣。
等待的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每一息,都像一年那般难熬。
湖上所有画舫的权贵子弟,都屏住了呼吸,死死胶着在那扇紧闭的舱门上。
门后,正在裁决今夜这场风波的终局。
裁决苏、王两家年轻一辈的第一次正面交锋,谁会站着,谁又将倒下。
终于。
吱呀——
那扇门,再次被推开。
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这声开门声,狠狠一跳。
两名女官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们的神情,比进去时,更加凝重。
王景行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其中一名年长些的女官上前一步,走到兰芝姑姑面前,福身行礼,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
“启禀姑姑。”
可就是这毫无波澜的声音,让王景行的心脏,猛地抽紧。
“此女,已验查完毕。”
女官顿了顿,抬起头,视线冷冷扫过甲板上的每一个人。
秦望舒看到,王景行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女官继续用那种刻板的语调,一字一句地汇报。
“此女身上,旧伤共计三十七处。”
“新伤,一十有二。”
这两个数字,像两颗惊雷,在死寂的人群中轰然炸开!
“天……”
“三十七处……十二处……”
“我刚刚……我刚刚居然还同情那个毒妇!”
压抑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之前还为周氏哭嚎而心生同情的世家子弟们,此刻脸上只剩下骇然与难以置信。
他们看向王景行,看向那个瘫软在地的周氏,目光里,充满了被愚弄的滔天怒火。
女官的汇报还在继续。
“旧伤之中,鞭伤一十九处,棍伤一十三处,针扎之伤五处。”
“多分布于后背、腿侧与臂膀内里,位置刁钻,寻常不易为人所见。”
“其中最久的一道鞭伤,伤痕已泛白,皮肉内卷,恐有十年以上。”
“另有……”
女官说到这里,声音第一次停顿,那张古板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力压抑的不忍。
整个湖面,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另有烙印三处。”
烙印!
人群中发出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女官仿佛没有听见,继续道:“分别位于后腰、左脚脚踝。”
她的声音又一次停顿,仿佛在积蓄力量,要吐出那个最残忍的字眼。
“烙印的字迹,是一个……”
“奴。”
“皆为陈年旧伤,皮肉早已与烙印融为一体,无法剥离。”
“新伤,则多为掌掴、掐痕,集中于臂膀与脸颊,淤血发紫,应是三日之内所留。”
女官汇报完毕,再次福身,默默退到了一旁。
整个镜月湖,死寂。
所谓的“母子情深”,所谓的“绑架胁迫”,在这些遍布全身、长达十数年的伤痕面前,成了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不……”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破锣般的嘶吼,凄厉地划破了湖面的死寂。
他猛地冲上前,通红的双目死死瞪着秦望舒,用手指着她,状若疯虎。
“妖术!是你!是你用了妖术!”
“是你伪造的!是你找人弄伤了她!是你用烙铁烫的她!是你这个毒妇!是你!”
他语无伦次,彻底抛弃了所有的伪装与体面,脚下一个踉跄,竟被自己华美的袍角绊倒,“噗通”一声,狼狈至极地摔在了甲板上。
头上的玉冠摔歪了,精心束起的长发散落下来,沾上了甲板上的水与尘土。
那副温润如玉的贵公子派头,在这一跤之下,碎得一地狼藉。
这番失态的咆哮与狼狈的摔倒,非但没能引来任何人的认同,反而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彻底坐实了他的心虚。
坐实了这桩非人虐待的罪行。
郑昊腿一软,再也站立不住,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皇家主舫上,兰芝姑姑看着已经彻底失控的王景行,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覆上了一层寒霜。
今日之事,已远非苏王两家争斗。
当着安阳郡主的面,当着满湖权贵的面,爆出如此草菅人命、颠倒黑白的丑闻。
这挑战的,是国朝的法度。
这打的,是整个皇家的脸面。
若她今日不能给出一个雷霆处置,明日,整个皇室都将沦为天下的笑柄。
“来人。”
两名一直守在船舱口的皇家侍卫,应声上前。
兰芝姑姑的视线一一扫过丑态百出的王景行、屎尿齐流的郑昊,和那个早已吓傻的周氏,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
“将王景行、郑昊,连同那个妇人,一并拿下!”
“构陷忠良,草菅人命,玷污圣听!听凭国法,严惩不贷!”
随着她最后一声断喝,湖风骤起,吹动秦望舒火红的衣袂。
她迎风而立,目光平静地越过被侍卫死死按住、依旧在疯狂咒骂的王景行,与远处“天上月”画舫上的苏晚星遥遥对视了一眼。
苏晚星摇着玉骨扇,对她露出一个赞许而懒散的微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