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码头,旌旗招展,杀气与尘土一同弥漫在空气中。
数千石军粮被兵部的苦役们从船上卸下,堆积如山。兵部侍郎的心腹,右侍郎刘承,正站在那粮山前,一脸假笑地等着沈素心。他身后,是上百辆整装待发的粮车和一支由兵部指派的“护粮队”,说是护送,实为监视。
“沈大人,五日之期,迫在眉睫啊!”刘承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下官已将第一批粮草尽数运抵,只待沈大人点接收编,即刻便可上路。尚书大人说了,军情如火,可耽误不得!”
他特意在“点接”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眼中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这阳谋,毒辣至极。
他算准了沈素心不敢耽搁,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批粮,只要她敢接,敢运,那么半路上无论出什么事,是兵士哗变还是吃坏了肚子,这口天大的黑锅,就得她来背!
沈素心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走上前,神色平静无波。她甚至没有看刘承,只是径直走到了粮袋前。
汪以安紧随其后,低声提醒:“小心有诈。”
沈素心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其中一只麻袋上。那麻袋看似崭新,封口处却有二次缝合的痕迹。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身后新招募的一名护卫队长使了个眼色。
那护卫队长乃是退役的边军老卒,最懂军中猫腻。他大步上前,没有丝毫犹豫,手中钢刀“刺啦”一声,便划开了一只麻袋!
哗啦啦——
一股难以言喻的霉味瞬间炸开,灰黑色的米粒倾泻而出,上面竟还夹杂着肉眼可见的绿色霉斑和蠕动的谷虫!
码头上一片死寂。
那些负责搬运的苦役,那些围观的百姓,甚至连兵部自己的兵士,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嫌恶表情。
这哪里是军粮?这分明是喂猪都嫌烂的毒米!
“刘侍郎,”沈素心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刺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这就是兵部为我大明将士准备的口粮?”
刘承脸上的肌肉僵硬了一瞬,随即强撑着笑道:“沈大人说笑了。边关战事吃紧,国库空虚,能筹到这些已是尚书大人费尽心机。陈米虽多,但煮熟了总能果腹,总好过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您说是不是?”
他这是在耍无赖,也是在逼宫!
他笃定沈素心为了完成任务,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周围的百姓们开始窃窃私语,从最初的震惊,化为了压抑的愤怒。
“天杀的啊!咱们交的税,就换来这些东西给儿郎们吃?”
“我儿子就在边关,他们要是吃了这种米,还能打仗吗?”
“兵部的官老爷们,心也太黑了!”
听到这些议论,刘承的脸色越发难看,但他依旧有恃无恐。他对着沈素心一摊手,冷笑道:“沈大人,下官丑话说在前头,这是兵部唯一能调动的一批军粮。您要是不要,那五日后无法交差,皇上怪罪下来……这延误军机的罪名,您可担待不起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沈素心身上。
接,是饮鸩止渴,死路一条。
不接,是抗旨不遵,同样是死路一条。
这是一个绝杀之局!
汪以安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眼中杀意涌动。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如此构陷她。
然而,沈素心却只是轻轻抬手,制止了他的冲动。
她环视四周,看着那些面带愤慨的百姓,看着那些眼神复杂的兵士,再看看刘承那张小人得志的脸,忽然笑了。
那笑容,清冷,锐利,带着一股洞穿一切的强大自信。
“刘侍郎说得对,”她朗声开口,声音传遍整个码头,“让将士们饿肚子,是我沈素心最大的罪过。所以,这批粮……”
刘承心中一喜,以为她要服软。
“……我拒收!”
两个字,掷地有声!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刘承的脸上!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沈素心!你敢!”
“我有何不敢?”沈素心向前一步,气势竟比他对面这位朝廷二品大员还要盛!她指着那堆发霉的陈米,一字一句地喝问:“第一,此粮有毒,运往前线,是残害兵士,动摇国本!此为不忠!第二,以次充好,贪墨军饷,是为不法!第三,欺上瞒下,视军国大事为儿戏,是为不臣!”
“我沈素心奉皇命监运军需,便有职责为君分忧,为国把关!今日,我若收下这批毒粮,才是真正的不忠不法不臣!刘侍郎,你告诉我,这延误军机的罪名,到底该谁来担?!”
一番话,字字诛心!
刘承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由青转白,指着沈素心“你你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码头上,短暂的寂静之后,百姓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
“说得好!沈大人是好官!”
“不能让将士们吃这种猪食!”
“严查兵部!严查兵部!”
民意如潮水,瞬间将刘承淹没。他带来的那些兵士,也纷纷低下头,不敢与百姓的目光对视,他们心中同样燃着一团火。
沈素心看着眼前的景象,知道这第一步棋,她走对了。
她没有再理会气急败坏的刘承,而是转身,对着码头上所有百姓,深深一揖。
“父老乡亲们,我沈素心虽是一介女流,但也知家国大义。边关将士浴血奋战,保的是我大明万里河山,护的是你我阖家安宁。他们,不该吃这样的饭,受这样的辱!”
她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悲愤,极具感染力。
“兵部没粮,我江南商盟有!国库空虚,我扬州商户,愿为国分忧!”
她直起身,眼中闪着精光,对着早已待命的亲信下令。
“传我将令!”
“第一!持我盟主金令,立刻传信扬州商盟京城分号,以及所有合作粮行!我宣布,以扬州商盟的名义,在京城范围内,高价收购所有新米、好米!有多少,收多少!所有花费,由我汪家一力承担!”
“第二!昭告全城!凡家有余粮的百姓,皆可以市价将粮食卖予我们,所有粮食,都将用于替换这批毒米,送往前线!我沈素心,在此立誓,绝不让一粒坏米,流出通州码头!”
“第三!立刻起草文书,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呈报东宫,再抄录一份,送往都察院!我倒要看看,这朗朗乾坤之下,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三道命令,一道比一道震撼!
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财力!
用自己的钱,为朝廷换粮!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贾行为了,这是毁家纾难的义举!
刘承彻底傻了眼,他怎么也想不到,沈素心竟会用这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破局!她疯了吗?那可是几千石的粮食,是几十万两白银的窟窿!
汪以安看着她,眼中的担忧化为了极致的欣赏与骄傲。这,就是他看上的女人。她的胸中,装的从来不只是算盘和账本,更有这天地乾坤!
一时间,整个码头都沸腾了!
沈素心的亲信们立刻行动起来,四散而去。百姓们的热情被彻底点燃,纷纷奔走相告。原本剑拔弩张的对峙,竟在片刻之间,化作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国募捐!
不到一个时辰,京城各大粮行的掌柜们就带着伙计,推着一车车崭新的大米赶到了码头。那些米,粒粒饱满,散发着诱人的清香,与地上那堆发霉的毒物,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沈素心当场验货,当场以高于市价一成的价格结清所有账款,银票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她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所有人都被她的豪气与信誉所折服。
她命人将新米换上粮车,每一只麻袋上,都用朱砂印上了一个大大的“义”字,旁边是“扬州商盟”的印章。
一个时辰后,一支全新的运粮队,整备完毕。
车上,是能让士兵们吃饱打胜仗的好米。
车下,是无数百姓发自内心的欢呼与支持。
沈素心站在车队前,声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她用最漂亮的反击,将敌人的死局,变成了自己名动京华的舞台。
刘承在一片“沈大人仁义”的呼声中,被挤到了角落,像一条狼狈的丧家之犬,灰溜溜地带人离开了。他知道,他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出发!”
随着沈素心一声令下,车队浩浩荡荡,迎着夕阳,向着北方的边关,正式启程。
车轮滚滚,碾过京城的青石板路,道路两旁,是自发前来相送的百姓。
沈素心坐在马车里,听着窗外的欢呼,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敌人阳谋不成,接下来,必是更阴狠的暗箭。
她挑开车帘,望向那支混编在队伍里的兵部“护粮队”。
在队伍的中段,一名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监军”,正骑着马上,看似目不斜视地带队前行。但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时不时地透过人群,冰冷地扫过沈素心所在的马车。
他的眼神里,没有敬佩,没有畏惧,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
沈素心缓缓放下车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果然,敌人已经把刀,递到了她的队伍里。
那么,就看看接下来,是谁的刀,更快更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