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的第三日,清晨。
灶户区,已经变成了一座寂静的、被饥饿笼罩的活地狱。
往日里,这个时间,家家户户的窝棚都该冒出炊烟。可今天,整个村落,你看不到一丝烟火气。空气中,只有一种绝望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个年轻的母亲,正抱着自己饿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用小刀,颤抖着,从一颗老槐树上,往下刮着树皮。她将刮下来的树皮,放在一块破瓦片上,用火燎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孩子那干裂的嘴里。
孩子咀嚼着,面无表情,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不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
石屋前,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上百名饿红了眼的灶户,手里拿着武器,将沈素心和石爷团团围住。
“石爷!不能再等了!”一个汉子嘶吼道,他双眼通红,嘴唇因为缺水而爆裂,“再等下去,我们所有人都得饿死在这里!”
没错!交出那个女人!只要把她交出去,锦衣卫就会给我们粮食!”
她一个人的命,难道比我们几万人的命还重要吗?!”
“砰!”
石爷一铲拍在地上,火星四溅!
他如一尊铁塔,挡在沈素心身前,仅剩的那只独眼中,布满了血丝,脸上满是痛苦和挣扎。
都给我……住口!”他咆哮着,声音沙哑,“我们灶户,穷死,苦死,也不能做出卖恩人的事!你们忘了沈大人是怎么带我们制出雪盐的吗?!”
可我们就要饿死了啊!”有人哭喊起来,“我不想死!我的娃不想死啊!”
他的威望,在足以吞噬一切的饥饿面前,显得是如此苍白无力。骚乱,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谁说,我们要坐着等死?”
沈素心在汪以安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
她这几日,也只靠着仅有的一点水和干粮度日,脸色苍白,但那双眸子,却依旧亮得惊人。
她走到那群最激动的灶户面前,环视着他们一张张绝望的脸。
你们以为,交出我,你们就能活吗?”她冷冷地问道,“你们忘了,你们的父辈,你们的祖辈,是如何被他们玩弄致死的吗?今天他们能用粮食逼你们交出我,明天,他们就能用盐引,逼你们交出自己的妻女!”
在他们眼里,你们,从来就不是人!”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刀,狠狠地扎进了每个灶户的心里!
那我们能怎么办?”有人绝望地问道,“我们没有粮食!”
沈素心笑了。
她猛地转身,指向身后那座刚刚建好,堆满了雪白精盐的巨大仓库!
“谁说我们没有粮食?!”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凤鸣,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和自信!
盐!就是我们的粮食!”
在所有人震惊、茫然、不解的目光中,沈素心下达了一个堪称疯狂的命令。
“开仓!”
“把我们所有的雪盐,都运到封锁线去!”
“告诉全城百姓,我们灶户,要用盐……换粮!”
……
半个时辰后,灶户区的封锁线前。
数万斤如雪花、如钻石般的顶级精盐,被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在阳光下闪烁着炫目的光芒。
另一边,是黑压压的、由锦衣卫和官兵组成的封锁线,刀枪如林,杀气腾腾。
而在封锁线之外,是闻讯赶来、成千上万的苏州城百姓。他们看着那堆积如山的雪盐,一个个喉结滚动,眼中充满了贪婪和渴望。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雪盐?比官盐还要白十倍!”
“听说灶户区被围了,他们这是要干什么?用盐冲击关卡?”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沈素心,亲自站上了一座最高的盐堆。
她抓起一把雪白的精盐,高高举起,朗声宣布:
“苏州城的父老乡亲们!”
“我沈素心在此立誓,我们灶户绝不与百姓为敌!但我们没有粮,我们快要饿死了!”
“所以今日,我们不卖钱,只换粮!”
她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一个足以让全城疯狂的炸弹!
“今日,任何苏州百姓,不论身份,都可凭一张签了字的欠条,来此,领取一斗雪盐!”
“不要钱!不要粮!只要一张欠条!”
“盐,管够!”
“轰——!”
整个苏州城,仿佛被这道天雷给劈中了!
不要钱?只要一张破纸条,就能换一斗连达官贵人都吃不到的贡品级雪盐?!
这……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爆发出了一阵惊天的喧嚣!
“疯了!这女的疯了!”
“管他呢!快!回家拿布袋!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冲啊!”
百姓们疯了!他们如同潮水般,向着那座盐山,疯狂地涌了过来!
“站住!后退!”
封锁线的锦衣卫厉声喝止,抽出了雪亮的绣春刀!
“擅闯封锁线者,杀无赦!”
然而,法不责众!
当成千上万饿红了眼的百姓,为了那几乎是白送的雪盐而发起冲锋时,区区几百名锦衣卫组成的防线,瞬间就变得岌岌可危!
“砰!”一个老汉被推倒在地。
“啊!我的腿!”一个妇人被踩踏,发出凄厉的惨叫。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锦衣卫们脸色铁青,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砍杀反贼,但他们不敢,也不可能,向着这数万名手无寸铁、只是为了抢盐的普通百姓,挥下屠刀!
整个封锁线,在百姓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高高的盐堆之上,沈素心看着眼前这片由她亲手点燃的混乱,冷风吹动着她的衣袂,她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近乎妖异的、冰冷的笑容。
汪以安和石爷站在她身后,已经彻底看呆了。
他们终于明白了沈素心的计划!
这是一个阳谋!一个无解的阳谋!
陆渊的计策,是以“围困”为手段,逼迫灶户区内部生乱,或者逼他们冲击封锁线,从而找到“叛乱”的借口,名正言顺地进行屠杀。
可沈素心,根本不接招!
她反其道而行,用“雪盐”这个谁也无法拒绝的诱饵,直接在封锁线外,点燃了另一把火!
她把整个苏州城的百姓,都拖下了水!
她成功地,将“锦衣卫与灶户”之间的矛盾,转化成了“朝廷官兵与全城百姓”之间的矛盾!
陆渊的“围”,在这一刻,已经不攻自破!
“陆渊想用我为饵,激起灶户区的民变,好名正言顺地屠城。”
沈素心望着城外那片即将到来的风暴,轻声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疯狂的笑意。
“那我就用这满城百姓的贪欲和饥渴为子,把他布下的棋盘,彻底掀翻!”
……
苏州城外,二十里处。
临时中军大帐。
“报——!”
一名锦衣卫百户,连滚带爬地冲进帐内,脸上满是惊怒和狼狈。
“指挥使大人!不好了!那个沈素心……那个妖女……她……她把所有的雪盐都拿出来白送了!现在……现在整个苏州城的百姓都疯了,正在冲击我们的封锁线!兄弟们……快顶不住了!”
帐内,一片死寂。
陆渊正坐于帅案之后,用一方白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绣春刀。
听到这个消息,他擦刀的动作,第一次,停顿了片刻。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如同刀锋般的寒芒。
“用百姓……来冲击我的军阵?”
他笑了,那笑容,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嗜血的兴奋。
“有点意思。”
他站起身,走到帐口,遥望着远处那座已经隐隐传来喧嚣声的巨大城池,仿佛能穿透数十里的距离,看到那个正站在盐堆之上,与他对弈的女人。
他没有发怒,更没有下令屠杀百姓。
他只是对着身旁的一名亲信,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寒而栗的命令。
“传我的话,派一个信使,去告诉她。”
陆渊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疯狂。
“游戏,到此为止了。”
“我给她一天的时间,逃。”
“明晚此时,她若还在我的城里……”
“我便点燃这座城,为她……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