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布政使司衙门,书房。
价值千金的龙涎香在兽首铜炉中安静地燃烧着,青烟袅袅。
然而,江苏布政使,刘承峰,这位在官场上浸淫了三十年,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封疆大吏,此刻额头上却渗满了细密的冷汗。
他的手边,没有放着紧急的公务文书,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纸上,是从那本禁忌的“影账”上拓印下来的,关于他当年私吞三十七万两赈灾银的详细记录。时间、地点、经手人、银两去向……清清楚楚,字字诛心。
这是沈素心派人送来的“礼物”。
也是悬在他整个家族头顶的一柄利剑。
“疯子……真他妈的是个疯子!”
刘承峰低声咒骂着,他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抑制的恐惧和狰狞。
他骂的,不只是沈素心。
他更恨那个把他推到火坑里的新皇!恨那个不通人情世故、只知杀戮的屠夫陆渊!
交出沈素心?
说得轻巧!现在整个苏州城的民心都在那个女人身上,谁敢动她,就是和数十万百姓为敌!他这个布政使还想不想干了?
可不交?
陆渊的屠刀,可不认什么布政使。等他屠完了灶户区,下一个,恐怕就要拿他刘承峰的人头,去给新皇的舅舅陪葬了!
这是一条死路,一条被堵死了所有出口的死路!
直到……沈素心递给了他一把锥子。
一把,能在这堵厚厚的墙上,凿开一丝缝隙的锥子。
虽然,这代价,是让他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彻底绑在那女人的战车上。
“罢了……罢了!”
刘承峰猛地一拍桌子,眼中闪过一丝老辣的决绝。
“与其坐着等死,不如,就陪你这个疯子,赌一把大的!”
他叫来心腹幕僚,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去,以本官的名义,签发紧急令!”
“就说……近日城中暴乱,恐有刁民与城外逆贼里应外合,图谋不轨!为防万一,本官要亲自带人,去彻查城防武备!”
幕僚一惊:“大人,这……提督府那边……”
“不必管他!”刘承峰冷笑一声,“我查的,不是他的防区。我要查的,是神机营的火药库!”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江心岛上那个戒备森严的军火重地,声音如同数九寒冬里的冰。
“告诉神机营的将官,火药乃国之重器,存放之地,潮湿阴冷,万一出了纰漏,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本官,是去帮他们……‘排除隐患’的!”
……
一炷香后,江心岛,神机营火药库。
空气潮湿而压抑,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硫磺和江水泥土混合的味道。
刘承峰的心腹,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书吏,正板着一张脸,带着一队衙役,趾高气扬地在库房中来回“巡查”。
神机营的守将虽心中不忿,但对方毕竟是布政使的代表,打着“安全检查”的旗号,他们也不好公然阻拦。
“这批火药的油纸封口,怎么看着有些松动?万一受了潮,影响了天威,你们担待得起吗?!”
中年书吏指着一排堆积如山的巨大火药桶,厉声喝道。
“来人!把本官带来的上好桐油和火漆,给将军们的火药桶,都重新加固一遍!出了事,本官一力承担!”
守将闻言,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原来是来献殷勤的,他还以为是来找茬的。
“那……就有劳先生了。”
很快,几名衙役便提着桐油桶和火漆炉,上前“帮忙”加固封口。
他们的动作很麻利,也很“细心”。
没有人注意到,为首的那名衙役,在用火漆封口的一瞬间,他的小拇指上,一枚不起眼的铜制指环,总会如毒蛇吐信般,弹出一根比绣花针还细的钢针。
钢针上,淬着一层无色无味的、特制的腐蚀性油脂。
每一次“加固”,钢针都会在那滚烫的火漆凝固之前,精准地,在那看似天衣无缝的油纸封口上,留下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针孔。
一下,又一下。
那名衙役的手,一直在抖。
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极致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的,是足以灭九族的滔天大罪。
可他更知道,如果不做,今晚,他全家老小,就会变成苏州河里的一具浮尸。
……
夜,更深了。
密室里,那盏油灯的灯芯,已经剪了两次。
陆渊下达的最后通牒,像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铡刀,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沈素心靠在墙边,脸色愈发苍白。
她面前的地上,摊开着一张巨大的苏州城防舆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箭头。
这是她耗尽心血,为所有人,画出的一条通往生天的血路。
“都记住了吗?”
她的声音,因为脱力和伤痛,已经有些沙哑。
石爷,这位灶户的领袖,看着舆图上那个指向城东锦衣卫大营的、代表着“决死冲锋”的血色箭头,沉默了许久,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值不值。
他只是用那只独臂,拍了拍胸膛,瓮声道:“沈大人放心,我老石头这条命,是你给的。只要能为兄弟们杀出一条活路,就算撞死在那帮畜生的刀口上,值了!”
他的话,代表了所有灶户的心声。
然而,汪以安,却紧紧地皱着眉头。
他指着舆图上,沈素心为他们自己规划的、那条直通西侧大运河的突围路线,沉声道:“素心,我不明白。”
“东门和南门的佯攻,我都理解。但西侧……西侧是陆渊防守最森严的地方!那里不仅有重兵,还有神机营的火炮阵地!我们往那里冲,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那不是陷阱吗?!”
“是陷阱。”
沈素心抬起头,她的眸子,在昏暗的烛光下,亮得有些妖异。
“没错,那就是陷阱。”
她看着一脸不解的汪以安,缓缓地,说出了一句让他毛骨悚然的话。
“这世上,最安全的道路,往往就是那个,所有人都认为是必死无疑的陷阱。”
“因为,你的敌人,也同样这么认为。”
“陆渊这样的人,极度自负。他会预判我们的佯攻,但他绝不会想到,我会疯狂到,把真正的突围方向,放在他认为最不可能、最愚蠢的地方!”
“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汪以安被她说服了,但他心中,依旧盘踞着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一个疑问。
“你的整个计划,都建立在刘承峰的‘小动作’能成功的基础上。可万一……我是说万一,神机营的火药,没有完全受潮呢?哪怕只有几门火炮能打响,在狭窄的运河上,也足以将我们的船,轰成碎片!”
这个问题,让密室里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再次变得摇摇欲坠。
所有人都看向了沈素心。
然而,这一次,沈素心却没有再看那张舆图。
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密室墙壁的一道裂缝旁,看向了外面那片漆黑如墨的夜空。
风,不知何时,已经起来了。
一股沉闷的、带着水汽的压抑感,笼罩了整座苏州城。
天边,隐隐有乌云,正在汇聚。
一场江南之地,秋日里最常见的暴雨,即将来临。
沈素心伸出手,感受着从缝隙中吹入的那一丝潮湿的、冰凉的晚风,嘴角,勾起了一抹谁也看不懂的、凄美而神秘的笑容。
“汪以安,你说的没错。”
“刘承峰,只是我从朝堂上,借来的一把刀。”
她顿了顿,声音,在寂静的密室中,悠悠响起。
“可光靠一把人间的刀,破不了这个必死之局。”
她的目光,穿透了无尽的黑暗,仿佛看到了那高悬于九天之上的,无形的天命。
“我等的,是另一把刀。”
“一把……从老天爷手里,亲自借来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