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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河村的打谷场,灯火烧了一宿。

几十盏煤油灯跟火把,把这地方照得跟白天没两样。

“哐当、哐当”的铁锤声,“滋啦、滋啦”的锯子声,混着大伙儿的号子和笑骂,比过年都热闹。

全村人跟上了弦的钟,眼里都往外冒火星子。

这是在赌。

赌下河村往后有没有明天,赌所有人的饭碗还能不能端得住。

可这股子能把天都烧红的热乎劲儿,到了第二天下午,到底是被头顶那毒辣的日头,给晒出了一条裂缝。

李大爷正蹲在地上,拿个墨斗线翻来覆去地比量,汗珠子砸在地上就是一个水印。

他负责搭主框架。

突然,他“咦”了一声,脸差不多要贴到木头上了,又伸手使劲搓了搓。

“坏了!”

李大爷猛地一拍大腿,嗓子都发了颤。

“这木头是新砍的,水汽没走干净,让日头这么一烤,拧巴了!”

他指着那一道肉眼几乎看不出的弧度,急得嘴角直冒泡。

“轴承安上去,准头就得歪!差一根头发丝,机器一转起来就得散架!”

“这……这得拆了,全拆了重来!”

这话灌进耳朵里,让每个人心里都凉了半截。

头一天的功夫,全折腾进去了。

“重来?嘴皮子一碰,说得倒轻巧!”

人群里,一直不吭声只顾着干活的张婶子第一个憋不住,她捶着腰,嘟囔起来。

“多好的松木料,就这么糟蹋了?”

“我就说这事儿悬,咱们一群刨土的泥腿子,还能真把那铁疙瘩造出来?”

“这不是瞎折腾人嘛!”

她这话一出,好几个人手里的活儿都慢了下来。

大伙儿本来就累,心里头那点犯嘀咕的念头,这下子全冒了头。

几个分派去打磨零件的婆姨,手上的砂纸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眼睛却瞟来瞟去。

人心,开始活泛了。

角落里,被逼着干活的周兰,眼看着这情景,心里都快笑出了声。

她不敢再去碰机器,可她能碰人。

她眼珠子一转,端了碗水,脸上挤出笑,颠儿颠儿地朝正在凿卯榫的李大爷走过去。

“李大爷,您歇口气,喝口水润润嗓子。”

她假模假样地把碗递过去,脚底下却“不小心”那么一崴。

“哎哟!”

一碗水,哗啦一下,全泼在了李大爷刚用墨斗弹好线的另一块要紧木料上。

黑色的墨线,瞬间糊成了一团。

那块木料也废了。

周兰“扑通”就跪在了地上,扯着嗓子嚎。

“李大爷!我对不住您呐!我真不是存心的!我这手它不听使唤呀!”

李大爷盯着那块废料,再看看在地上打滚撒泼的周兰,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

他想骂人。

可对着一个又“笨”又跪地求饶的婆娘,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你……你这个败家娘们!”

他憋了半天,就骂出这么一句,甩手就走。

偏偏祸事还赶着趟儿来。

李大爷让他儿子去邻村相熟的木匠家,想法子买几块干透了的陈年硬木。

结果不到半个钟头,他儿子就空着手跑了回来,一脸的晦气。

“爹,人家不卖!”

“邻村的王木匠说,县里供销社的张主任放了话!”

“谁敢卖一根木头给咱们下河村,往后供销社的便宜煤票、布票,就都没他家的份儿!”

这话在人群里一传开,大伙儿彻底慌了神。

“啥?连木头都不卖给咱了?”

“这张主任也太不是个东西了!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没好木料,这机器的架子都立不起来,还造个屁啊?”

一股说不出的慌乱,在人群里悄悄传开了。

陈秀英拄着拐杖走过来,面对这乱糟糟的场面,她没安抚,也没许诺什么。

她把所有人都叫到跟前,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声音冷得能掉冰碴子。

“哭丧呢?”

“天塌了?”

她指着那堆废料,视线扫过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

“木头没了,就去拆!”

“谁家有不用的旧房梁、旧门板,全给我拆出来!按尺寸大小,记工分!”

“谁要是现在觉得干不下去了,想滚去投靠张主任,门在那边,我不拦着!”

她说着,拐杖头指向了村口的方向。

“但你们记住了,从这个门滚出去,往后下河村就算家家户户出去要饭,也没你们那一口!”

这话太狠了,一点余地都没留,直接把所有人的后路都给堵死了。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再吱声。

可人心散了,光靠骂是聚不回来的。

陈念看着这帮垂头丧气的人,想起了奶奶教她的那些招儿。

她找来几块还能用的木板,拿起墨斗,“啪”地弹出几条笔直的线。

她走到同样没了主意的李大爷和几个老木匠跟前,清了清嗓子。

“李大爷,您别上火。”

“咱们人多,分成两拨,比一比!”

“就比谁的卯榫凿得又快又准,赢了的那一拨,晚上我让我奶给大家加餐,吃肉馅饼!”

肉馅饼!

这三个字,比什么大道理都管用。

几个老木匠眼睛里顿时又有了光,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全给勾了上来。

“比就比!我老李的榫卯活,还能输给旁人不成?”

最直接的“比赛”和最实在的“彩头”,一下子把几个核心匠人的心气儿给重新点着了。

另一头,顾远洲则拉着那些还在抱怨的村民,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

“大伙儿别急,木头会变形,是因为木头里的纤维遇热会伸,遇冷会缩,这是科学。”

“咱们把拆下来的旧木头,用火燎一下外头,把那一层纤维给它烧死,再用湿泥巴糊上一层放着阴干,就能让它以后不怎么再变形。书上管这叫‘应力消除’。”

他把陈秀英的“土法子”,用一套听着就高深的词给重新说了一遍。

村民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虽然搞不懂啥叫“应力消除”,可一听是“科学”,就觉得这事儿靠谱,不是瞎胡闹了。

人心,总算暂时稳住了。

在众人的努力下,拆房梁的拆房梁,凿榫卯的凿榫卯,打谷场上再次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

两天后,新的框架终于有了个大概的模样。

可当刘师傅拿着一根从废品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淘换来的、唯一一根尺寸差不多的旧曲轴,准备安到机器上时,他停下了手。

他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难看。

他把那根锈迹斑斑的曲轴,跟机座上留好的卡口比了比。

一遍。

又一遍。

他摇了摇头,嗓子干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不行……”

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根轴……”

“短了三公分。”

“咱们的机座是照着图纸做的,可这根淘来的‘老轴’,对不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