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按在庄若薇的手背上。
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沉稳。
庄若薇的动作停住了。
她身旁的陈舟,身体肌肉瞬间绷紧
“小姑娘。”
一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楼里的规矩,是先敬罗汉,后看宝贝。”
“你这直接把家伙亮在桌上,是想砸谁的场子啊?”
庄若薇没有回头,眼帘垂下,视线落在那只按在自己手上的手上。
指甲厚重发黄,关节粗大,一道陈年旧疤从虎口一直延伸到手腕。
这是一只常年跟石头、金属打交道的手。
“你是谁?”
陈舟开口了,语调又冲又硬,完美扮演了一个蛮不讲理的跟班。
“我?”
那个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听起来却更像夜枭在叫。
“我就是这楼里十八罗汉里,排最末尾的一个。”
“小伙子,火气别这么大,在这雀儿楼,火气大,容易烧着自己。”
庄若薇这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桌边。
一个穿着灰色对襟褂子的瘦小老头,正佝偻着背站在那里。
他头发稀疏花白,一双眼睛却在浑浊中透着精光,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她和陈舟。
“老先生。”
庄若薇开口,没有理会陈舟的冲动,反而对着老头微微欠了欠身。
“晚辈初来乍到,不懂这里的门道,还请您多指教。”
她的姿态放得很低。
陈舟在一旁看得有些不解,但他记着自己的角色,没有多话,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表达着不满。
老头浑浊的眼睛在庄若薇那张蜡黄的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回到桌上的木盒。
“指教谈不上。”老头说,
“就是提个醒。这雀儿楼,不是潘家园的鬼市,也不是你家后院。
东西拿出来,就得见光。见了光,是龙是蛇,就得拉出来遛遛。可遛之前,你得先拜码头。”
“拜哪个码头?”陈舟不耐烦地问。
老头根本不看他,只盯着庄若薇:
“这楼里,每天进出的宝贝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要是人人都跟你一样,把东西往桌上一拍就等人来问,那这雀儿楼成什么了?菜市场吗?”
“那该如何?”庄若薇问。
“要么,您把东西收好,找个掌柜的,让他帮您递话。要么,您就自己上二楼的‘斗宝台’,把东西亮出来,让大伙儿一起给您掌掌眼。”
老头慢悠悠地说。
“可不管是递话还是上台,都得先让我这老头子过过手,看看您这东西,够不够格进这雀儿楼的门。”
这话一出,周围几桌原本在低声交谈的人,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这边。
坐在大厅角落里的江河,依旧低着头喝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陈舟的拳头捏紧了。
这个流程,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他们的目标是引出江河,而不是跟一个看门的老头纠缠。
“我们的东西,用不着你看!”
陈舟猛地站起身,他比老头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方。
“识相的,赶紧滚开,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小伙子。”
老头终于抬起眼皮看了陈舟一下,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讥诮。
“在这儿,能动手的,不动口。能动口的,不动手。你这是想跟我动手,还是动口啊?”
气氛骤然紧绷。
周围几桌的人都站了起来,眼神不善地围了过来。
瘸腿李在远处的角落里看到这一幕,吓得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他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自己当场变成一条桌子腿。
“陈舟,坐下。”
庄若薇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正要发作的陈舟动作一滞。
陈舟回头看着她,满眼都是询问和不解。
“坐下。”
庄若薇又重复了一遍,神态平静,但那平静里,藏着不容反驳的命令。
陈舟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庄若薇这才重新看向那个老头,脸上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
“老先生,我这跟班脾气不好,您别见怪。”
她说着,主动将桌上的木盒,往老头面前推了推。
“您是前辈,您给掌眼,是我们的福分。”
老头看了看坐下的陈舟,又看了看庄若薇,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真正的笑意。
“小姑娘,还是你懂事。”
他说着,那只干枯的手,终于从庄若薇的手背上拿开,落在了那个木盒上。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用手指在盒盖上轻轻敲了敲。
“咚,咚咚。”
声音沉闷。
“盒子是楠木的,有些年头了。”
老头闭上眼睛,手指继续在盒子上滑动,感受着木质的纹理。
“可惜,是块新料子做的旧活儿,手艺不错,但匠气太重,骗骗外行还行。”
他睁开眼,看着庄若薇。
“小姑娘,你这买椟还珠的生意,做得可不怎么高明啊。”
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陈舟的脸瞬间涨红,刚要再次发作,却被庄若薇一个眼神制止了。
庄若薇脸上没有一丝被揭穿的窘迫,只是淡淡地说:
“老先生好眼力。这盒子,确实是我找人后配的。只是为了路上方便,怕磕着碰着里面的东西。”
“哦?”
老头来了兴趣。
“这么说,这里面的东西,比这盒子还金贵?”
“金贵不敢说。”庄若薇说,“就是一件家里传下来的老物件,穷得揭不开锅了,拿出来换点米钱。”
她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像一个走投无路,只能变卖祖产的可怜人。
老头脸上的讥诮更浓了。
“好啊。”
他点点头,“那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老物件,值得用这么个假盒子来配。”
说着,他双手搭在盒盖上,缓缓地,打开了木盒。
一抹天青色,在昏暗的大厅里,骤然亮起。
那是一只笔筒。
通体施以天青釉,釉色温润肥厚,带着一种雨后初晴的朦胧美。
釉面上,布满了细密的、不规则的紫色红斑,像是晚霞映照在天际,绚烂而深沉。
周围的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那抹独特的颜色死死吸住。
“钧瓷?”有人低声惊呼。
“看这窑变,这紫斑,是‘蚯蚓走泥纹’!错不了!”
“宋代的?还是金代的?”
议论声四起。
老头的眼睛,也死死地盯在那只笔筒上。
他浑浊的眼球里,第一次,真正地亮了起来。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但手到半空,又猛然停住。
他没有看笔筒,而是猛地抬头,死死看向庄若薇。
“你是谁家的?”
他问,那沙哑的嗓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
庄若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轻轻说了一句。
“我姓庄,我爷爷,叫庄怀山。”
老头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他看着庄若薇,像是白日见了鬼。
就在这时。
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大厅的角落里传来。
不急,不缓,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一直低头喝茶的江河,站了起来。
他穿过议论纷纷的人群,径直走到庄若薇的桌前。
他没有看那只价值连城的钧瓷笔筒,也没有看那个已经僵住的老头。
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直直地落在了庄若薇的脸上。
“东西,是你的?”
江河开口了,语调平直,听不出任何情绪。
庄若薇迎上他的视线。
“是我的。”
“想卖?”
“对。”
江河点点头,他拉开旁边的椅子,在桌边坐下。
然后,他对庄若薇说出了一句让全场都安静下来的话。
“开个价吧。”
“不过在开价之前,我想先问问,你这东西,保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