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的地方在那位刘姓东家的染坊。
只不过为了不泄露染坊内部机密,场地设在外院。
谢云昭等人陆续到达刘家染坊。
院中一应器具早已布置好了,最前方挂着梅葛二仙的画像,一站一坐,站着的手持染布搭架,坐着的执笔记账,一旁还有工人在劳作。
印染技术历史颇为悠久,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刚学会磨制石器的时代,就能够用赤铁矿粉末把麻布染成红色,也开始利用植物来制作染料给纺织品染色。
相传梅仙种植了蓝草,而葛仙创造了蓝草沤靛染青的方法,因此被民间奉为染布工艺的发明者和行业保护神。
长灵县的染坊总体加起来也就只有八家,刘东家的院子虽然小,八个人倒也不怎么拥挤。
“人到齐了吗?到齐了可以开始了,再不开始要错过吉时了。”吕二爷说道。
刘东家擦了擦头上的汗,小心翼翼道:“还差一个。”
吕二爷皱眉,看了看人群,在谢云昭身上多看了一眼,道:“这不都在这儿吗?还有哪家没来?”
众人也都看了看自己四周。
“陈家没人来。”有人道。
吕二爷皱着眉:“陈家?咱们染行哪儿还有陈家?”
因为陈大老爷弑父的事,他和王三爷早就决定将陈家染坊从染行除名,不过还没来得及广而告之。
但现在说也不迟。
众人面面相觑。
“陈家染坊不是换了人吗?”谢云昭开口道:“许是路上耽搁了。”
陈芸前些日子还专门问了她祭祀的地址,想必是要来的,就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耽误到现在还没来。
吕二爷转眼看向谢云昭,正要开口,便见陈芸从门口进来。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陈芸道。
众人皆回头。
陈芸一身天青色素纱褙子,下身着象牙白的合裆裤,干练又利索地大步走到众人面前。
“陈正德明日便要处斩,知县大人让我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去过县衙就赶紧过来了,没错过吉时吧?”她爽朗一笑。
话音落下,院中一片寂静,众人皆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显然对这个消息颇为意外。
谢云昭同样怔了怔,看了眼县衙的方向,心下疑惑,这也太快了,这案子真的送到过刑部吗?
“既然到了就赶紧开始吧,祭祀才是大事。”王三爷呵呵笑道,打破了院中安静的氛围。
吕二爷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却被王三爷碰了碰胳膊,只得闭了嘴。
众人在刘东家的主持下开始祭祀染布缸神。
焚香,叩拜,烧掉印有二仙神像的纸马,饮梅葛酒。
一应环节完成后,便顺势借了刘东家的会客室,众人聚在一起商议推选行老的事。
“各位可有自荐者?”吕二爷问道。
众人都有些踌躇,室内一时没人开口。
行会是商业组织,被推选出来的行老确实拥有诸多权力,比如市场准入权,行业规范的制定权,以及行会成员之间的商业纠纷,也会先由行老主持调解,而不是诉诸官府。
但权力往往伴随着责任,行会不仅仅是商业组织,还是官府与商人之间唯一的合法的桥梁。
这是行会权力的来源,但也是其背负的沉重负担。
朝廷为了更高效地获取所需物资和征调徭役,便以行会作为中介。
从宫中所用的奢侈品到军用的普通物品,都由行会来负责征派购买,包括收缴和运送,称为科买。
而官府需要的各种服劳役的工匠,也通过行会来征调。
作为行老需要保证政府的需求得到满足,还要平衡行会成员们的利益。
除此之外,当官府的政策损害了行业的利益,比如税费过高,科买过重,行老便需要作为行业代表与官府进行沟通,协商,甚至申诉。
这个位子不是随便就能坐的,坐不坐得稳也要另说。
还要估摸一下自己的实力才行。
在场人中,有这个实力的,除了吕家和王家,大概只有陈家了,但陈家因为陈大老爷的事,也是元气大伤。
谢云昭就不必说了,刚入行还没开业的新人,更是没有资格参与这个环节的。
吕二爷见大家都不说话,便道:“没人愿意站出来吗?那还是按老规矩,投票好了。”
他话说完,陈芸站起身来,道:“我想试一试。”
众人的视线落到陈芸身上。
吕二爷立刻否决道:“陈家人不行。”
陈芸看着他:“为何不行?”
“陈娘子说呢?”吕二爷似笑非笑道。
还能因为什么?
众人心知肚明,陈芸同样,她抿紧了唇。
人群中年纪最大的严老哼声道:“让陈家人担任行老,我们染行岂不要受人耻笑?”
“就是,陈正德都能做出弑父的事了,你们陈家其他人还能是什么好东西?”
“做生意的,信誉最重要,你陈家这般名声,你若任了行老,客人还怎么信任我们?”
“我也不同意陈家人担任行老。”
“我也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
严老开了口,众人立刻跟着七嘴八舌开口。
个个满脸义愤填膺,仿佛陈大老爷杀的不是自己爹,而是他们的爹,仿佛杀人的不是陈大老爷,而是陈芸。
谢云昭轻笑一声。
“真是奇了怪了,难道我们不是生活在同一座城里,怎么我听见的都是唾骂陈大老爷的,我可没听见有人骂陈娘子啊,反而听到的都是称赞同情她的,如果不是陈娘子,陈老太爷的冤屈何时能真相大白?陈娘子为父申冤,并将罪魁祸首送上刑场,此行,当得嘉奖才是。”
她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瞬间盖过了屋内激烈的讨论声。
众人被她一番抢白说得脸色通红——
憋的。
陈芸感激地看了谢云昭一眼,转头看向吕二爷:“吕东家,您应该也知道,这行老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其中的事多着呢,陈正德不在了,但陈家还在,只不过是换了个主事人而已,其他的没变,我们陈家的生意,陈家的关系也都在的。”
吕二爷和王三爷对视一眼。
王三爷道:“可你已经近十年没接触过染坊的生意,如何能胜任行老?况且——”
他说着忙停下,看了谢云昭一眼,生硬地接上前面的话说道:“你自己家的生意都管不过来吧。”
好险,差点又将对方的女子身份拿出来说了,他可不想再被老娘骂了。
上次在县衙,秦小娘子那番话不知道怎么的传到他老娘耳朵里,他老娘夸了秦小娘子一通,转头给他一顿臭骂。
真是的,那女子不洁又不是他说的,怎么能怪在他身上嘛。
陈芸自是不知他的想法,闻言笑着开口道:“我虽十年没接触过染坊的生意了,但这些年,本事可没丢,您瞧瞧没了陈正德,我们陈家染坊最近的生意可出过什么问题?”
被陈正德关在庄子上这么多年,为了保持头脑清醒,她每日都会读书写字,还会看账本,陈正德偶尔生意上遇到问题还会跟她聊一聊,让她一起帮忙想办法解决问题,多年如一日,她只等着一个机会能让她挣脱桎梏。
相比九年前,她不仅没有退步,还成长了不少,处理起事情来,谨慎稳妥多了。
所以她不觉得这是能阻止她的理由。
王三爷被她反问得哑口无言,只得闭了嘴。
吕二爷见他落败,只好开口:“可你是——”
他说着对上谢云昭的眼,要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王三爷竟在这一刻神奇地懂了他想说什么,忍不住掩嘴轻咳一声,用力忍下笑意,帮他打圆场道:“既然如此,大家举手表决吧,同意陈娘子担任行老的举手。”
谢云昭第一个举起手来,众人见状,互相对视一眼,到底还是陆陆续续举起了手。
虽然他们很不愿意,但不得不说,在场的人里,还真只有陈家有这个实力担任行老,不选陈家怎么办?万一让他们选上了,那不是骑虎难下吗?
只有严老神情难看,端坐不动。
但他一个人,自然是决定不了结局,少数服从多数,陈芸顺利坐上行老之位。
商议完该商议的,众人各自散去。
严老一甩袖子:“真是晦气!”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他摇摇头,语气有几分悲愤。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意思是母鸡在清晨打鸣,这个家庭就要破败,指女子掌权,颠倒阴阳,会导致家破国亡。
谢云昭正走在他身边,将这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她嗤笑一声。
笑声有些大,严老转头朝她看来,冷声道:“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谢云昭笑了:“对啊,怎么不对?你娘就是不该嫁人掌家,不然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不孝子?”
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严老一时愣住,待反应过来,气得胡子颤抖,指着谢云昭:“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憋得脸色发青。
两个年轻的东家忙上前扶住他,帮他顺了顺气,才避免了被气晕的后果。
吕二爷皱眉看着谢云昭道:“秦小娘子,严老是你的长辈,你如何能这般和他说话?你爹娘便是这样教你不敬长辈的?”
谢云昭还没说话,陈芸一步上前挡在她面前,对吕二爷开口:“按辈分算,我还是你表姨呢,怎么方才不见你尊敬我?”
吕二爷顿时脸色铁青。
谢云昭没忍住笑出声来,院中随即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陈芸睥睨地看了眼吕二爷,看向严老:“您若对我有意见,方才当着我的面怎么不说,严东家,哪有长辈在背后说人的?”
严老嘴唇哆嗦,眼看着就要厥过去,两个年轻东家急忙将他半扶半抱着走了。
谢云昭和陈芸相视一笑,一同迈步离开。
王三爷拍拍吕二爷的肩膀,衷心劝道:“惹谁都别惹女人。”
……
谢云昭很快将在刘家染坊发生的事抛诸脑后,因为是重阳节,因此她照例给染坊的工人们都放了假,染坊休息一天。
她回到顾宅,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想必是一起出去登高饮酒了。
她看了看天色,这个时辰再去登高应该是来不及了,索性便取了一坛子石榴酒去拜访老师。
敲开雪堂先生家的门,谢云昭看到一张稚嫩的脸,穿着小厮的服侍。
“雪堂先生在家吗?”她问道。
青衣小厮看着十二三岁的样子,闻言打量她一番,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反问她道:“你是何人?找先生有什么事?”
谢云昭道:“我姓秦,今日重阳,特来拜访先生。”
秦?
听见这个姓氏,小厮的表情明显变得郑重起来。
“秦小娘子?先生等您多时啦!您快请进。”他笑着道。
老师在等她?
谢云昭挑了挑眉,迈步进了门。
小厮请她到厅中坐下,丢下一句“您等一下,我去叫先生”,便转身跑向书房。
没过多久,雪堂先生跟着他来到花厅。
谢云昭起身行礼:“先生。”
雪堂先生看见她脸上便露出笑意,摆手道:“不必多礼,坐吧。”
“阿生,去沏茶来。”他吩咐小厮道。
名叫阿生的小厮应声去了。
“我以为你今日不来了。”雪堂先生看向桌上放着的酒坛子。
谢云昭会意地伸手打开盖子,没敢说自己本来没打算来的,只笑着解释道:“染行有些事情,处理完就已经这个时辰了,让老师久等了,待会儿我自罚一杯。”
雪堂先生拿过酒坛子,往里看了眼,看到宛如红宝石一般透亮而璀璨的酒水。
他手掌在酒坛子上方轻轻扇动,鼻尖轻嗅。
最先钻入鼻腔的,是石榴独有的甜美果香,伴随着丝丝缕缕缠绕在果香上面的酒的味道。
雪堂先生啧了声,不太满意:“怎么是果酒?你打算就用这个自罚一杯?”
谢云昭知道他最爱烈酒,但烈酒嘛,她一时还难以抽出空来专门去酿。
“果酒有果酒的味道,我酿的果酒,可不是一般的果酒。”她臭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