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几条蜿蜒的石巷,眼前忽然开阔起来。
一片铺着毡毯的空地上,篝火已经燃起,噼啪作响的火焰舔着架上的烤肉,油脂滴落,溅起细碎的火星,混着浓郁的肉香在空气里弥漫。
也不知是不是地势原因,这里没有风沙,温照影也把袍子摘下来。
十几个西域汉子围坐在篝火旁,看见夏侯夜走来,纷纷起身行礼。
他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随意,自己则找了块铺着兽皮的石头坐下,又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对温照影道:“坐。”
温照影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下。
刚坐稳,就有个皮肤黝黑的汉子递来一块烤得焦黑的肉,上面还带着血丝,显然是半生不熟的。
她捏着那块滚烫的肉,指尖被烫得发麻,看着上面模糊的肌理,胃里忽然一阵翻腾。
她吃惯了精细的菜肴,便是肉类也讲究炖得酥烂、炒得入味,这般带着腥气的生食,实在难以下咽。
可看着周围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她也不好显露半分嫌弃,只能用小刀切下极小的一块,勉强塞进嘴里。
肉质又干又韧,带着浓重的膻味,她几乎是屏住呼吸才咽下去,脸颊却控制不住地泛起苦色。
夏侯夜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噙着点似笑非笑,却没说什么。
温照影没再动那块肉,只小口喝着旁边皮囊里的清水。
天色渐渐暗下来,西天的晚霞却烧得正烈,从橘红到酡紫,一层层晕染开,把远处的沙丘都染成了金红色,美得惊心动魄。
她看得有些出神,心里忽然平静下来。
或许是这壮阔的晚霞太过治愈,连身处异乡的惶恐都淡了几分。
“好看吗?”夏侯夜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温照影回过神,点了点头:“嗯,这里的晚霞更……烈。”
“这里的一切都烈。”夏侯夜望着天边,琉璃色的眼睛在霞光里泛着光,“风烈,日头烈,人也烈。”
他转头看她:“你这样的,怕是熬不住。”
温照影没接话,只重新望向晚霞。熬不熬得住,不是他说了算的。
正想着,夏侯夜忽然站起身:“起来。”
她不明所以地跟着起身,就见一个梳着两条长辫的年轻姑娘快步走过来,看见她时露出腼腆的笑:“小姐,我叫卓玛阿达,我带你去你的住所。”
她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口音,磕磕绊绊的,却比周围那些完全听不懂的西域语要亲切得多。
温照影松了口气,对她笑了笑:“麻烦你了。”
卓玛阿达摇摇头,转身引路。
温照影跟着她穿过几座帐篷,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顶较大的毡帐。
“就是这里了。”卓玛阿达掀开帐帘,请她进去。
温照影走进帐内,发现里面竟意外地整洁。
铺着厚毡的矮榻,摆着铜盆的木架,甚至还有一张小小的矮桌,上面放着个陶瓶,插着几支干枯的野菊,样样俱全,倒不像临时安置的。
她正打量着,卓玛阿达已经捧着一个陶盘进来,盘子里放着几块烤得金黄的羊肉,油光锃亮,显然是全熟的,还撒着些细碎的香料,香气扑鼻。
温照影愣了愣:“这是?”
“少主吩咐的。”卓玛阿达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少主说,中原的小姐吃不惯生肉。”
温照影看着那盘羊肉,心里忽然有些复杂。
那个看似乖张刻薄的人,竟也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卓玛阿达放下盘子便退了出去,帐内只剩下温照影一人。
她走到矮桌旁坐下,拿起一块羊肉,轻轻咬了一口,外酥里嫩,带着恰到好处的咸香,完全没有了方才的膻味。
她慢慢嚼着,目光透过帐帘的缝隙望向外面。
晚霞已经褪去,夜幕像块巨大的黑布,正缓缓罩下。
沐浴后,温照影拢着墨发轻轻梳着,坐在床边坐着,卓玛阿达时而进来看看她,却又什么话都不说。
“卓玛,这里,是西域的哪个方向?”她忍不住开口问。
卓玛阿达点头,从柜子里拿出一份类似狩猎图的图纸,摊开给温照影看。
“这里是夏侯族的部落,我们族人都住在这片区域。而小姐看到的外围,也都是我们夏侯族的领地。”
温照影看着图纸,果然,这片区域是最宜居的,背风,还有水源和绿洲。
温照影看着那些用朱砂标出的边界线,忍不住问:“这些领地……都是一直属于夏侯族的吗?”
卓玛阿达正用布巾擦拭矮桌上的陶盘,闻言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她时,眼里带着点茫然,像是在费力理解她的话。
片刻后,她才磕磕绊绊地答:“这些……原先没有的,都是五年前,少主占领的。”
“五年前?”温照影心头微震。
她看着图纸上那片不算小的疆域,很难想象是一个人在短短五年内打下的。
这般年纪,竟有如此魄力,倒让她生出几分佩服来。
她放下梳子,又问:“那你们……一定都很尊敬他,很崇拜他吧?”
卓玛阿达像是被问住了,手忙脚乱地将布巾叠起来,含糊道:“我们对少主,自然是……服从的。”
“服从”二字被她说得格外重,却偏偏避开了“尊敬”与“崇拜”。
温照影看着她局促的模样,或许卓玛阿达的汉话还不足以说清那份复杂的情感,便没再多问,只笑了笑,继续梳理头发。
帐外忽然传来银饰碰撞的轻响,紧接着,篷布被人从外面掀开,带着一身夜露寒气的夏侯夜走了进来。
卓玛阿达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地转身,跪在地上,用流利的西域语低喊了声:“少主。”
夏侯夜没看她,目光径直落在温照影身上。
她刚沐浴过,墨发松松地披在肩头,发梢还带着湿润的水汽,衬得那张脸愈发白皙。
身上换了件自己带来的白色睡裙,在帐内油灯的光晕里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般素净温婉的模样,与帐外粗粝的风沙、帐内浓重的异域气息格格不入,像一株误入荒漠的幽兰,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
可她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眼神清澈而平静,偏偏又透出种不卑不亢的韧性。
夏侯夜见惯了西域女子的热烈奔放,像温照影这样的,清冷得像雪山融水,却又带着股让人移不开眼的韧劲,竟让他一时有些失神。
“下去。”他终于收回目光,对地上的卓玛阿达摆了摆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卓玛阿达如蒙大赦,连忙起身,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临走时还细心地将篷布重新掩好。
帐内霎时只剩下两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水汽,竟比平日多了几分静谧。
夏侯夜走到矮桌旁坐下,拿起桌上的陶壶倒了碗水,却没喝,只捏着碗沿看着她:“羊肉合胃口?”
“多谢。”温照影放下梳子,语气平静,“劳烦少主费心了。”
“呵。”他低笑一声,抬眼看向她,“温老板倒是越来越懂规矩了。”
温照影没接话,只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她知道,夏侯夜不会无缘无故来看她,他这般平静,反而让她觉得接下来的话或许不简单。
果然,他顿了顿,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字字清晰:“明日带你去看看领地的边界。”
温照影微怔:“去那里做什么?”
“让你看看,”夏侯夜的目光扫过帐外,像是能穿透篷布看到那片广阔的荒原,“你现在待的地方,是怎么来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冷意,让温照影忽然想起卓玛阿达那句“都是五年前少主占领的”。
或许,这看似平静的领地之下,藏着许多她不知道的故事。
可……这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单纯想向她炫耀自己的战绩?
她抬眼看向夏侯夜,他正望着油灯出神,侧脸的轮廓在光晕里显得有些模糊。
“好。”
温照影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她本就想多看看这西域的天地,不管夏侯夜的目的是什么,这都是个机会。
夏侯夜似乎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干脆,挑了挑眉,却没再说什么,只将碗里的水一饮而尽,然后起身:“早些歇着吧。”
说完,他转身掀帘离去。
温照影坐在原地,望着跳动的灯花。